高长风的脸色骤然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扇紧闭的城门,整个人几乎是从马上滑落下来,踉踉跄跄地要冲向城楼之上。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隐藏在城楼中的火炮,他是在喊郭毅汝点燃火炮。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无论年幼时在后宫之中历经多少次险境,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当朝逼宫,高长风都没有如此害怕过,明明心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可他又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

忽而一阵眩晕,脚下踩空的瞬间,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高长风跌下台阶,身体虽被瞬间赶到的司夜挡住,可母亲那双低垂僵硬却悬在半空的脚却突然出现在眼前。

耳边依稀还能听到的是叶时雨竭力的嘶喊,可他好像与八岁的自己重叠了一般,当年的无助刹那间与现在的绝望如一张密网铺天盖地而来,高长风第一次知道了痛到窒息滋味,可他不能停下,即使连路都已经看不清楚,他也凭着本能向城楼之上冲去。

“郭毅汝!”嘶喊未歇,映入眼帘的却是城楼内的一丝火光,呼吸瞬间被夺走,可高长风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撼天动地,所有人都呆愣着看着那门依旧冒着青烟的火炮,为之震撼。

紧接着两声,三声。

**起的黄沙直冲云霄,遮天蔽日,须臾之后淅淅沥沥如细雨一般落下的是碎石砂砾,砸得人脸上生疼,口鼻之中满是辛辣呛咳的火药味。

好像司夜在对他高喊着什么,可他虽在眼前,高长风耳边只有嗡嗡声作响,他木然地看着他,心就好似随着那炮声死去一般。

高长风第一次有了彻底失去他的感觉,即使以前经历过再多,他心底都有个声音在说不用怕,他会回来的。

可这次心就好似突然空了一大块,无着无落。

不仅是南诏人,这里绝大多数的兵将乃至郭毅汝也是第一次见到火炮,迟迟仍未走出震撼,巨响之后的如死般寂静,而耳边所传来的,是远处南诏人的嘶喊与哀嚎。

威力如此之大,惨状可想而知。

当刺眼的阳光再一次笼罩了头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远眺那片依旧燃着烈火的焦黑土地,高长风却死死瞪着城墙下方,直至黄沙持续地落下,露出全貌。

那辆简陋的战车已然震成一堆残破的碎木,断成数截的巨大车轮交叠着,就连人影也看不到,但那匹战马却已倒在一侧,口鼻处鲜血直流。

“郭毅汝!”高长风目眦欲裂,以手臂将身边的郭毅汝逼至墙边。

郭毅汝背上的盔甲咣的一声砸在墙砖上,他霍然抬起头来,

“开城门!”

每个字都如同从牙缝中狠狠挤出,郭毅汝被眼前的万乘之尊眼神中的痛苦与绝望惊到心下骇然,

“可是……”

“没有可是!”

他知道郭毅汝的选择没有错,他做到了一名主帅应当做的,只是那城墙下的人是时雨啊,没有人可以与他的心境相通,没有人……哪怕是司夜。

远处的焦土之上,南诏军眼见着天地变色,眼前活生生的人转瞬间变成了白骨碎肉,即使没有当场丧命的人也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震碎了一般,入耳的皆是此起彼伏的哀嚎。

这三枚火炮已经让南诏军几近崩溃,现在该做的应是立即补上火炮,将他们打得毫无抵抗之力,可郭毅汝看着眼前高长风,双目好似下一刻就会流出鲜血般猩红,他蠕动了下嘴唇,转头高呼,

“出城,攻!”

沉重的城门在号角与金鼓的齐鸣声中缓缓打开,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愤恨与亢奋,死死盯着门缝中泄入的那道笔直的光线屏息以待。

光亮随着门轴沉闷的旋转声越来越宽,呼喊声顿时震耳欲聋,气势直冲云霄。

数以万计的兵将如洪水般泄出,如猛虎一般扑向已经溃不成军的敌人,可即使马蹄凌乱,群情激昂,所有人在经过那辆已经震成碎片的马车前时,都忍不住看上一眼。

那个跪在地上拼命搬着碎片,手上已被鲜血染红的人,是历朝的九五之尊,那这下面的到底是何人?

真的就是传闻中那个人吗?

虽然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双目却被这一幕深深刺痛着,化作了满溢的仇恨,嘶吼着冲向他们迫不及待想要手刃的敌人。

耳畔是轰声阵阵如无闻,眼前是黄沙滚滚欲蔽日。

高长风知道此刻自己身为帝王当昂首立于高墙之上,当以一令率千军万马踏平南诏,可他却跪在这里,在自己的臣子面前狼狈如斯。

去他的千古名君,

去他的宿命!

他要的,谁也别想夺走!

当沉重的木板被抬起的一刹那,高长风却突然没了底气,因为他眼前的时雨看起来毫无生气,安安静静地伏在地面上,身上依旧缠绕着刺眼的绳索。

贴在地面的侧脸上满是伤痕,而让他触目惊心几近崩溃的,是已经洇入黄沙的鲜血,仍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鼻中流出。

眼前一恍又一恍,高长风强咽下了不断翻涌而上的腥甜,他尽力控制着手指的颤抖,探向叶时雨的口鼻。

轻微到几乎无法感知的气息拂过手指的一瞬,高长风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活着,他还活着!

“皇上!”

司夜已用匕首割断了绳索,小心翼翼想要托起已经瘫软的身体,

“我来。”

高长风单膝撑地,坚定而小心地将人一点点抱入怀中,语气沉稳的让司夜心头突跳,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甚至无需搀扶,高长风稳稳地将人抱在怀中,步伐沉静且坚实。

司夜忽然懂了,此刻的高长风无论内心有多慌乱和无措,现在的他都是挡在叶时雨身旁最坚固的那堵墙,现在的他绝不可倒下。

此刻的身后,是无数冲向战场的脚步声。

此刻的眼前,仍是源源不断的兵将自城中奔赴而出。

高长风缓缓向城内走着,如同捧着一个易碎的珍宝,每一步都谨小慎微。

“盔甲冷,你且忍忍。”高长风喃喃着,“听着,朕只准你再睡着这一小会儿,等会儿给朕醒过来,这是圣旨,你若不听……不听……”

还能怎样?

高长风在认真思虑,到底还能怎样,可无数个念头闪过,却没有一个能唤醒他的时雨。

怀中的人安安静静的,满是尘土和鲜血的脸贴在坚硬冰冷的铁甲上,一颗血珠滑过寒光,继而两颗,三颗,最后摇摇晃晃地坠入黄土,瞬间消失。

高长风的身影消失在最近的一座军帐,司夜已拉着顾林同时赶到,他向里面深深地看了一眼后却转身离开,他翻身跃上一匹高大的战马,手执长矛一声暴喝后踏蹄而去,身影消失在如山如海的背影之中。

“皇上……”顾林看着躺在简陋木板之上的人,原本就清瘦的他此时已好像一触即碎,就连脉搏也几乎找不到,唯一昭示着他还活着的,是那鼻前发丝轻微的颤动,然而那颤动也越来越弱。

大限将至。

这是顾林脑海中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词,可他却说不出口,不仅仅因为他是叶时雨,更是无法面对皇上那还带着企盼的双眸。

“太近了……”顾林双目通红跪倒在地,低下头不忍再看,“內腑皆已伤,现在尚有一丝气息已是罕闻。”

“皇上……恕臣无能为力。”

沉默开始蔓延,高长风没有责难或质问,更没有大声呼喊让顾林快点救人,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时间真的不多了,与其浪费在别人身上,不如再陪陪他,抑或说让他陪陪自己。

高长风拿起一块软巾去浸湿,小心地为叶时雨擦去脸上的灰尘与已经开始结痂的血渍。

他还是那般白皙,只是这次就连唇也没了颜色,可面容平和的好似睡着了一般,但软巾拂过眼睑,那双黑得发亮的双目却没有如想象般睁开。

软巾拂过耳畔,擦拭的手停下,手指轻颤着触碰到那已蒙尘的宝石。

轻轻地将尘土摩挲而下,这抹幽蓝的光仍可隐隐闪着,可指腹下的肌肤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对不起……”高长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经历的这许多全是因为我,因为我是天煞孤星啊……我本就不该拥有任何人。”

“可我不后悔救了你,不后悔与你相识,我想你也定是这样想。”高长风轻抚过叶时雨的脸颊,“原先我不信来世是因为今生我想拥有的,江山与你,我都有了。”

高长风褪去甲胄,冰凉的身体入怀,让他忍不住冷得有些发颤,“你曾说想死在我前面,这下可放心了?”

“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讲,我给咱们修了一座陵墓,并没有与皇陵在一起。”

“我去瞧过,那地方清净得很,虽冷清了些但你别怕,等我去了就会躺你旁边,你安心等着便好。”

“这样若有来生,你我再续此缘,若是没有,咱们就永眠于此。”

简陋的军帐之中,只听得一人喃喃自语,和一副无论如何也捂不热的身子,

“哦对了,到时候可要交代楚昀让他抹去了此事,不然史书上若是记上一笔,咱们也难得安宁了。”

一吻轻轻印在额上,却迟迟不肯起,直到一滴泪自上而下,蜿蜒滑过了两个人的脸颊,

“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