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连京一路开车带我来到郊外,一个上世纪的烂尾楼楼群。这里人迹罕至,雪也没有扫,车开不进去,瓦连京在路边熄了火,他不愧是个老俄,打开后备箱摸了半打啤酒出来,往肩上一扛就朝楼群走去。

这地方已废旧许久,雪积得太高,厚得不知道埋了多少层楼,包着绕几圈都没找着入口,最后瓦连京决定爬树钻进楼梯间。

我站在底下,看他手脚并用几下爬上树杈,毫不费力,蹲在上头搓手哈气:“啤酒递给我!”

这可叫我犯了难。我瞅瞅脚边的半打啤酒,又看看那树,迟疑道:“……怎么递噢?”

“你扛着爬上来!”

他以为我同他一样一米九,抬腿就上去了。我不愿出丑,打退堂鼓:“算了吧,咱俩随便找个地喝不行吗?”

“你快点!”他十分决绝地催促道。我没有办法,搬起那半打啤酒,左扛右抱,根本不知道怎样放,最后尝试顶在头上,张牙舞爪攀上树。

“我真服了。”眼见我快摔下去,瓦连京眼疾手快弯腰来捞,一把将那半打酒掠进怀里,我却手滑脚滑地滚进雪地,好在雪松软,痛楚并不比声音大。瓦连京低头看我两眼,没有帮忙的意思,转而单手抱着那半打酒直起身子,骤然猛跨,豹子般迅捷,整个没入了旁边建筑的窗户内。

我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叫苦连连,喝酒就喝酒,干吗还要先竞技运动一番。无法,我只得卷起袖子撇开腿,使劲往上爬,屁股撅得老高,丑态毕露。待要跳跃时,我索性破罐破摔,闭上眼,啊一声大迈过去,没想到竟稳稳当当落在水泥板上。

“你叫什么,吓我一跳。”瓦连京坐在楼梯间上拆酒,怪道。我凑过去,那一跳勾起股兴奋之火,边抖腿边搓手:“来哇来哇,再不喝该结冰了哇!”

瓦连京显然也迫不及待,直接上牙,咧嘴磕掉瓶盖,笑涡在嘶嘶白气中若隐若现。我接过酒瓶啜一口,冰得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冻得生疼,见他吐出另一枚酒盖,便伸瓶过去与他撞杯:“巴也喝咧,巴也喝咧!”

而瓦连京还是那副不大高兴的脸,但我知道他心情挺不错;他敷衍地跟我碰了碰,歪着头靠在掉了皮的墙上,嘴唇懒散一翻,算是回应:“ура.”

我们就这么坐在楼梯间的窗边,一人占着一条框,风呼呼地吹,随时都能掉下去;我蜷着一只腿,另一只腿放下去晃,与瓦连京正对着坐,膝盖几乎挨在一块儿。一想到刚刚为了他差点拿酒瓶砸人,我的心神就颇为不宁,想不通为什么,按理说我本不算是个爱动手的人,更别说还在毛子的地盘;可当时那股子火直冲脑门,简直控制不了似的。我正暗自琢磨着,旁边的瓦连京已经默不作声开了第二瓶,我惊道:“你做什么?这么快?”

那啤酒喝得我五脏六腑冻作一团,又没有下酒菜,小口呡都足够难受,他这喝水似的喝法,酒馆的老俄见了也要比大拇指。我见他缄默,渐渐了然,他就是想喝酒,不管舒不舒服。

我想他到底没了工作,工钱也没讨回,嘴上说着不要了,心里其实不好受,拐弯抹角地来这个稀奇地方喝酒,偏只有半打,便要喝得又快又狠,好让心肝急速冻住。

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又开了第三瓶,剩下几瓶酒已经开始结冰碴,再过一些时候就喝不了了。我拿起剩下的揣进怀里,将自己那瓶给他,佯装发抖说:“太冷了,我不喝了。”

他嗤我一声,鄙夷地笑了,骂道:“就你事多。冷还抱酒瓶子那么紧干什么?”

我见他还愿意笑,心里很高兴,风虽然大,天气却仍晴朗,与我们买花时没有两样。我看着窗外满目白茫茫,张嘴就叫:“Hungry like the wolf! Woof! Woof! Wooof!”

叫了一连串过后,瓦连京终于受不了,笑骂着“狗东西”扑过来,拳头在空中恐吓。我下盘一个不稳,连忙攀严实,说:“不来了不来了,一会儿掉下去了。”

“掉下去?”瓦连京提高了声调,仰头干完第三瓶,像突然来了酒劲,“掉下去算什么?”

他挥臂一掷,那酒瓶撞到对面建筑的墙上,击得粉碎。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见他一骨碌爬起来:

“老子要跳下去!”

遂两脚一迈,就那么落了下去。

我当时快给吓疯,酒全醒了,趴在窗边喊破了嗓子:“操,瓦连京操!瓦连京!——瓦连京!”

他那一下下去就不见了踪影,我心快要跳出来,跪在窗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好半天才从雪地里冒了个脑袋出来,还在动,还在笑。

我霎时大骂家乡话:“批毛子我日你妈!”又大喊,声音抖得厉害:“你这个疯子!你干什么?!”

他嚷了一长串,然后放声大笑,我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手脚都无力,见他生龙活虎地从雪里蹦出来,才陡然松了力气。

“下来啊!”他喊。

我藏到窗板子后,连连摇头:“神经病。”

他见我死活都不干,又滚到旁边那棵树下,几下爬上树杈,一跃而入,像个少侠,罗刹国来的。

我瞪他,十分机警:“干嘛?”手上悄悄使劲,抓牢了窗沿。

瓦连京目露不屑,解开外套递给我:“拿着。”

我刚将信将疑地去接,他猛地扑过来,两只手臂牢牢箍住我,使我不能挣扎,力气大得可怕。

只一脚就要跌出窗沿,我不敢乱动,只好哇儿滋啦乱叫:“——疯子啊!放开我!瓦连京你疯了吗!你自己跳——啊啊啊啊啊——”

果不其然,他钳住我一步步朝窗外挪去,我已脚软,腿整个拖在地上,连声告饶:“瓦连京,瓦利亚,瓦利亚,你饶了我,我不想跳;瓦利亚,我真不想跳,我一个刚醒的植物人,行行好吧!哥哥,哥哥!”

蓦地,他两臂一紧,我心脏骤然收缩,风灌进嘴里,瓦连京的鼻息拂在我面上,是唯一暖热的气流;我仰面看见了春日的太阳,扎得人眼疼,再是无穷尽的皑皑白雪,反倒在我的头顶,而我已然呆住,喉咙管发不出声,只有瓦连京猴子般得意的笑声响彻耳畔。

我屁股着地,只觉身后一陷,眼前一黑,没入雪里。我给压得喘不过气,拼命乱蹬,抻长脖子,总算露出脑袋,像个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呼喘。然而还不待我缓两口,瓦连京又扑上来,超过两百磅的身子差点让我不见天日,我俩在雪地上扭作一团,我劲没有他大,于是死死攥住他的双手,他索性两腿架住我,向侧一滚,我们就从雪坡上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瓦连京!”

我声嘶力竭,瓦连京因此更加兴奋,故意使劲滚得更快更猛,途中还嚣张道:“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男子汉!”我先前还大喊大叫,后来干脆闭眼,将脸牢牢埋在他胸前,管他再怎么唤我,也不答应了,全然听天由命。

等到我们终于停下,我俩各自散成一个大字躺在地上,我们已从雪地滚到了路面,气喘吁吁,衣服全给打湿,耳朵嘴巴尽是雪,尽是冰凉。

我惊魂未定,累得要死,躺在地上踹他:“……你,你有病啊……”

他也喘得说不出话,只转过脸来看我,雪挂在他眉毛上,还挂在睫毛上,我想伸手拂去,又想不拂的好;他嘴唇鲜红,嘴角咧开,大口呼着白气,尽管鼻子已给冻得不能正常呼吸,我还是嗅到了酒精的味道,和一丝温暖气味,说不上来像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瓦连京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