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连京没有说错,晚上果然来了暴风雪,风吹得屋顶嘎吱作响,随时要掀翻一般。他这屋子当真是个1B1B,除去卫生间和厨房,统共也就一个卧室,同时当客厅使了。风暴搞得手机老连不上网,好在电视还有几个台信号稳定,还能靠看新闻打发时间。

瓦连京煮了红菜汤,我抱一个碗缩在**,没开灯,只有电视的光投在墙上,因为他说上次风暴吹电缆,搞得灯老闪,对灯泡不好,这次索性不开了。他洗了澡,没再穿那件背心,换上一件宽松的棉体恤,头发湿漉漉,不再蓬乱,整个人显得年纪很轻。他端着碗站在床边,不知当不当上床,我看出他的犹豫,连忙往里靠,给他让出一块位置,谁知他迅速瞪我一眼,满是不可置信。

吃这么多顿打,我很快反应过来,赶紧说:“哪儿是嫌弃你,给你让位置呢。快上来。”

他长手长脚,上床的动静很大,毫不客气扯过一半被子,嘀咕着:“真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我早发现了,瓦连京十分害怕我表露出一点介意的意思,我若是这样做了,他不是愤怒就是阴郁,然而最终都会回归伤心。

电视在放新闻,是个小电视台,专讲街坊的八卦,这会儿正讲到一例新闻,丈夫因车祸失忆,什么都不记得,然而醒来第二天就朝照顾自己的妻子求婚。我拿碗的手一下僵了,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偏那电视台的主持人很没有眼力,一个劲说“照顾卧床不起的丈夫整整八个月”“始终爱上同一个人”“噩运也无法阻挡他们相爱”这类酸话,听得我一阵心惊肉跳。

我偷偷去瞅瓦连京,他脸色果然不大好,连咀嚼都停止了,手里拿着勺子半天没有动作。这新闻被说得极其玄乎,仿佛这对夫妇的爱情无可比拟、绝无仅有,旁的人都不如他们多情;而只有我清楚,这在我身上其实也算灵验。

这么些天过去了,随便一个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都要想方设法报警,我却连跑路的心思都渐渐淡了,只一门心思想知道这个瓦连京到底是谁;我始终不大敢细想这其中的缘由,只一点很清楚——我确实不想离开他。这新闻看得我神情恍惚,抱碗喝一口汤,又烫得龇牙咧嘴,泪流满面;偏旁边坐着瓦连京,我怕他看到这副蠢相,不好吐出来,于是硬生生吞下去。

“你有病吧?”

我被这话呛得大咳出声,肺都要呕出来,瓦连京看不下去,抢过我的碗:“难不成还要我吹凉了喂你?就不能让我歇几分钟?烦得要命。”

我断断续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看见了……”我咳得双眼模糊,隐约感到他一只大手伸过来拍我的背,心里徒增怪异的亲切,好像与他认识了很长时间。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瓦连京与我整日待在家里看剧看电视,晚上却不与我一同睡。纵使我多次表示他的床他睡,他还是要一个人去客厅那张旧沙发躺,并嘟嘟囔囔说些什么睡习惯了。我心里有愧,便要自告奋勇地煮饭给他吃,但在一次忘记关紧炉子、导致瓦连京一进屋就闻到刺鼻煤气味后,他说什么也不让我碰炉灶了,只准我打打下手。

瓦连京做饭不算好吃,常常忘记调味,唯一好吃的就是卤肉饭,我先前以为那卤肉饭是他在外头买的,没想到竟是他自己做的。他平时说不了什么话,大多时候是我问他答,他答完也不再说别的事,像是避免提起什么一样。我怕他厌烦我,渐渐地也不再深究,想着反正早晚都会清楚的。期间我惹他生了不少气,他一生气就忍不住动武,两臂肌肉鼓鼓囊囊,装的全是怒气;可我发现,只要我流露出瑟缩的样子,他便会忍下来,至多言语神态上不给我好看。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狂躁症,想劝他去看病,但提出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打,只好作罢,继续在他面前装疯卖傻。

然而瓦连京也不总是生气。

一切都是因为卤肉饭而起的。大雪持续了好些日子,瓦连京也给我吃了接连几天的卤肉饭,我给吃得有点难受,怕伤他心而不敢说,他又不许我下厨,于是只硬着头皮继续扒饭。这日雪停了一会儿,瓦连京说要去领居家讨点酒,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在**正躺得百无聊赖,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餐车音乐,精神大振,取了钱包就出门换胃口去了。结果餐车没找着,路倒是迷了好一会儿,等我找回原路时,瓦连京的车已经停在家门了。

我心内大乱,想赶紧进屋,但不知为何藏在树林子没有动。过了片刻,瓦连京出现了。

他看起来十分急切,外套大敞着,想必是没来得及脱,手套摘了一只,不住放在唇边哈气;他左右摆头,绕着屋子跑了一圈,我听见他在喊:“——伊万?伊万?”喊着喊着他就忍不住大骂:“你个狗东西给我滚出来!操你的,伊万!”就一直这么屋里屋外地找。他后来没再叫“伊万”,转而开始叫“万”,但调子总拐了一拐,听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莞”。我见他准备上车了,才急急忙忙一溜烟跑过去,装作听见的样子:“哎哎!你回来啦!”

他已打开了车灯,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听见他关车门的声音,更是闭紧了眼,心内冷汗不已——今天怕是免不了挨打了。

“你去哪儿了?”他问。

“想出去逛逛。”我遮掩道。

“大雪天去?”他粗声粗气,像在强力抑制怒火。

我眯着眼,老实道:“听见了餐车的声音,想出来买个吃的。”

“你不还有卤肉饭吃吗?”

“……”我心下一横,干脆讲了实话,“天天吃,吃不下了。”

他果然脸色忿忿,我抢先说:“我想吃你做的红菜汤。”

“……咋那么难伺候。”他虽还是不满,却不算生气,转身上车熄火,跳下来自顾自往回走,“顺路买了点土豆,算你运气好。”

我紧跟着他,问道:“厨房屯那么多菜,为什么只吃卤肉饭啊?”

他瞪我一眼:“再不吃该坏了。”

我糊涂了:“这也吃了四五天了吧,早该吃得差不多了——”

“我卤了一整头猪。”

此话一出,我就噤声了,只埋头跟着他走。他人高,步子迈得开,须大跨才能踩上他的脚印;我想,瓦连京走那么快,是要忙着去干什么呢?大雪天气,他一个人生活,没有父母等着回家,没有顾客等着修车,也没有小孩等着喂养,他却走得比谁都急,急得像恨不能甩掉我,但我想他不是真的想甩掉我,他是害怕我离开。

后来大雪停了,瓦连京曾说要送我走的日子到了,但我们俩谁也没有提。等家里的卤肉终于吃完的时候,瓦连京说要找个时间去城里,还要把我一同带上,检查检查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