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快要放新年假,我因为后头一个月压根没去学校上课,干脆期末考试也都没去,反正不能按时毕业,重修就重修,把上次住院的单子交上去,还算是正当理由了。

十一月某天早晨我妈打电话来说想来俄罗斯看我,签证已经在准备了。我那时已经搬到书房,随便搬了个单人床垫睡,床单也懒得扯匀称,她打视频过来的时候我刚熬了一宿,眼睛通红,只装作没睡醒,将摄像头对准天花板,这屋子无论哪个角落都不敢露给她看。

她那头还是吵吵嚷嚷的,好像永远没有清闲的时刻,我很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能那么自洽。她问一大堆东西,莞莞呀,俄罗斯冬天是不是冷得很啊?带两件羽绒服够不够啊?你们那边有没有亚洲超市?你学校室友他们爸爸妈妈过年来吗?

我只好一件一件的跟她交代,说衣服别带多了,带几件毛衣,这边到处都有暖气,出门御寒的到时候过来买也成;亚洲超市多得很,不必她带什么吃食,被海关拦了麻烦;我现在没住学校宿舍,室友爸爸妈妈过年不来。

那好!她听着很得意,等妈妈来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你室友他们吃不吃辣?……

她在那头叽叽喳喳,感觉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于是后头我干脆不说话了,一边听她讲,一边抠手指头。我过去很烦她这样不听人讲话,总叫我很气恼,但这两年我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有些人有些事情,凭我一己之力,就是没有办法改变。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她打电话说她来不了了,缅甸那头的矿出了点事,她必须去处理。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雀跃,有点疲惫,我想应该是出了很大的篓子,不然她不会在跟我打电话的时候都不加掩饰。但是这么多年来,我早就习惯她不说我不问的模式,于是也没有追问。说完这头,她停顿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最终还是开口:你是不是又开始吃药了?

我妈总是避免任何与“犯病”相关的说法,于是笼统称为“吃药”。我瞥向散在**的药盒,下意识撒谎:没有。

你不要吃那个药。她说。她意思是叫我不要犯病。我看着那空了一半的盒子,只能回答说没有。

这之后没过几天,军哥开始跟我打电话发信息,说要找我谈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我妈放不下心,非要拜托军哥来看看。大部分时候我都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他逼得又亲自上门,头一次我装不在家,第二次的时候瓦连京给他开了门,我没办法,只好下楼,坐在咖啡店里跟他大眼瞪小眼。

他首先绷不住,喝了口咖啡后清清嗓子:“你没跟我说你室友是个俄罗斯人呢?”

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最近三番五次上门已经搞得我神经很紧张,今天直接迎面撞上瓦连京更是让我心头窝火,现在坐在这里又开始盘问这些有的没的,搞得他好像真的是我家长一样。我翻翻眼皮:“这要报备?”

“你冲我发脾气干嘛?”他莫名其妙,“你妈妈叫我多关心你身心健康,昨晚上还跟我隔着时差打电话到两点钟……”

“叔,你不想接我妈电话说忙就行了,”我疲惫地说,“她还没那么死皮赖脸。”

这话一出军哥就火了,劈头一顿骂:“我不想接你妈电话?我能不想接吗?你上次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争取振作拿个小红本,现在我看毕业都难!蒋奇莞,你在干什么啊?你是不是在跟那俄国人做什么生意?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能重走多少回路?这些碰不得啊!”

太久不来这家店,店员已经换过一批,给咖啡加了糖,又涩又酸;此时他们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埋下头去,我深呼一口气,压低声音说:“不好意思军哥。”

他气鼓鼓看着我,把咖啡一饮而尽,我出神地想,他也是那种不在乎咖啡放糖的大多数。实际上除了瓦连京,我没有真的遇到和我一样抵触甜味的人,某种程度也是一种暗示。

军哥坐了一会儿消了气,抬手接了我一支烟,捏在手里把玩,我嗫嚅道:“哥,你能先别跟我妈说我跟俄国人在租房子不?”

“怎么,她还不知道你搬出来了啊?”他斜眼看过来,忽然一把将那支烟在手心握紧,“那毛子是你对象?”

我一下哑然,这些个中年男人,一辈子大多时候都酸腐又迟钝,然而某些时候却能悚然地叫人措手不及,弄不清他们是真傻还是装傻。

“军哥你想得还蛮多的。”我勉强笑笑,站起来准备结账,军哥先一步掏了卡,我也没再坚持。后来他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道:“明年要新开一批宿舍,床位应该没有过去紧了,你要是想回学校住,就跟我讲。”

我惊异回望他一眼,但他什么都没再说,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我站在楼下独自抽了会儿烟,刚抖干净烟灰,打开单元门迎面便撞上瓦连京。我下意识躲闪眼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避免让他知道我在课业方面已经一塌糊涂,但是军哥直愣愣闯上门来几乎将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过去夜里赶论文时他凑过来夸我“写得挺像样”,我时常想瓦连京愿意跟我搅合,是因为他自己没上过什么学,有点图新鲜的意味,然而现在看来纯属是多想,且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其实压根没人会在乎那档子事。

“要出去?”我见他手上捏着车钥匙,问。

他正在戴手套,听见这话顿了一下,简短答道:“库兹涅佐夫。”

多少次了,他还是不愿意直面这事,总要将去酒馆说成是见库兹涅佐夫,好像见库兹涅佐夫就不是去嫖|娼了一样,搞得库兹涅佐夫现在成了嫖|娼的暗号。

那日提出开放关系后,出乎我的意料,瓦连京首先是发通大火,过一段时间却又出奇地接受下来,并开始以一种报复性的频率上酒馆去,甚至明晃晃地带着口红印子回来;无论是有意无意,这一切都只让我发笑,因为他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我没有领他伏低的情,他的自尊被伤害了,进而转化为最简单直接的报复情绪,以他揣测的方式来伤害我。

可我既能说出口,自然早就预想了一万遍比这更糟糕的情形,然而就算他跟旁人在我眼前直接脱光衣服做|爱,也不及尤利娅与他的那个吻来得猝不及防,让我无处可藏;我怀疑那个吻已经形成创伤,每夜做梦都会梦见那一场景,循环往复,极易惊醒,最后我不得不在白天睡觉,只有白天我不会梦见瓦连京。总之,我如今是穷途末路,整件事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探寻,一种新感受的体会,加之有心理准备,并不是无法接受;相较之下,瓦连京让我难以理解,都这样了,他还是只愿承认是去找库兹涅佐夫,只愿去寻那些明码标价的妞儿,那么多姑娘、那么多索菲亚,他究竟在维护什么?

他擦着我的肩膀出去,身上漂着薄荷味,那是他的剃须水的味道。他刚剃了胡子,要去见什么人。

“瓦连京,”我叫住他,他立刻驻足回过头来。

“你带回来我也不介意的。”我在后头喊着。

他双唇紧闭,呼出的鼻息缠成白茫茫一团,什么话也没答应,脚跟一转就走了。

我真的不介意。我说过了,我既然敢提出来,就已经在脑子里肖想过无数次,想得痛到麻木,想得他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无法再伤害我;我想,这样一来,我便能转移注意力于新的感受,新的体验,更少集中在他这个人本身,或许不失为一种脱身的方法,或许是一种积极的自救。与瓦连京相反,我的问题恰恰是自尊太低,低到没法真的狠心惩罚他,以至于只能折磨自己,以此来获得些痛感的快乐,好像如此就是圣父,就是一个可怜人,同情与怜悯最后都属于我。

可我唯独不要瓦连京的怜悯。我想要他负疚,想要他后悔,可我不想要他怜悯我——人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