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劲函走后,我又回归了一段忙碌的日子,为提早毕业,我这学期拿了很多课,因此天天起早贪黑,有些时候甚至比瓦连京回来得还晚。同时也不得不开始为以后做打算,我很犹豫研究生要不要在俄国继续念, 我问过瓦连京有没有想过去欧洲或者美国,他的回答都很含糊,不是“我才不学法语”就是“你快去,你去了我来你打零工”,插科打诨的,明显不想多说。我想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光想背井离乡,满世界乱跑,于是只好把这问题暂时放一放。

大概是因为学业繁忙,顾不上他,我觉得最近跟瓦连京有点疏离;之前隔天就要做一次,现在忙得有时亲热都没工夫,加上天气转凉,几乎有半个月没跟他做全套了。我突然很想念他的味道,趴在**嗅他枕头,掏手机出来问他今天几点下工,要不要我去接他。

没过一会儿他回道,下工后直接去酒吧,不用管他。我关了屏幕,脸埋在他枕头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不是我晚间还有节课,总能跟他一块儿吃个晚饭。不知是不是我错觉,我总觉得一旦我松懈一点,瓦连京便也顺其自然地退回去,所以我才觉得老抓不住他,老觉得不妥当。他这人十分自洽,对什么都挺无所谓,我晚上不在的话他就出门喝酒,不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虽然他之前就不爱问我多久回家,只有我问他的份,但是自从我忙起来忘了这码事之后,他也完全没发现。总之有我没我他都自得其所。我不能忍受这一点。

晚上九点过下了课累死累活回到家里,进门漆黑一片,瓦连京果然还没有回来。我本来趴在**玩手机,但实在太累了,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十二点过的时候被冻得一激灵,醒了,才发现没开暖气也没盖被子,鼻子已经有点塞,而瓦连京还没有回来。我脑子不清醒,软着手给他发了信息,半天没等到他回,于是想干脆去酒吧找他得了。

我迷迷糊糊出了门,走在路上才觉得穿少了,连打好几个喷嚏,想着最近忙成这样可千万感冒不得。

走了二十来分钟,远远就看见奥列莎光着腿靠在酒吧门口的电线杆子抽烟,我笑着喊她:“——奥列莎!你不冷呀!”

她踢了踢腿,把身上的大衣紧了紧,开口嗓子很哑:“嘿,伊万。你总算来了,我站这儿等了你有一个月,眼睛都望穿了。”

我知道她又在开我玩笑,露出一副感激模样,同她站在门口聊了两句,问她今天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她。她扑哧笑出来,一掌拍我肩上:“行了,你别站这儿跟我扯了,你男朋友在里头,可看着点儿,喝了好几轮了。”

我听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把我往里赶:“看我干嘛?我早看出来了——我就说瓦连京奇怪呢……”

我隔着门跟她挥手,看着她一脸戳破了秘密的兴奋样子,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快活,瓦连京不让我说的秘密总算有一个人知道了,而我可一个字也没透露过。

想到这里,我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朝瓦连京他们平时总坐着的包厢走去,老远就听到安东的大嗓门又在嚷嚷:“……你们都看碟下菜!”

安东这人乍一看是个大嘴巴,老有意无意地揭人家的短,还爱吹牛,头一回见面是不大惹人喜欢;然而跟他喝了几回酒后,发觉此人倒也没恶意,就是缺心眼而已,除此之外倒是个热心肠,直来直去,讲笑话很有一手,因此也有很多人喜欢跟他交往。

我想起他上周讲的一个笑话,自顾自傻笑起来,同时已到包厢门口,刚碰上把手,抬眼一看却愣了愣,以为没睡醒,使劲揉了把眼睛后,把手还是没能按下去。

我想那就是他们说的尤利娅,的确光彩照人,一眼望进去只看得见她;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是金发碧眼的正统俄罗斯美女,一头蓬松的黑鬈发垂在腰际,蜜色皮肤,与奥列莎那种俄罗斯女人笔直清瘦的大腿不同,她的双腿强健有力,裹着短裙的臀部硕圆挺翘,个子也不太高,恐怕是个拉丁裔的混血。

她在给他们倒酒,倒哪位就去哪位的膝上坐着,毫不避讳,知道他们喜欢看她屁股,便故意在他们膝头蹭几下,然而这样的场景因为她的坦**显得并不下流,只充满着浓烈的调情意味。这时有人要叫尤利娅跳舞,尤利娅却说不跳,她今天晚上跳得够多了,现在只想安心喝酒。

那几个人不甘心,但跟她不熟,又见她说话斩钉截铁,便让安东同她讲。安东一听,高声道:“我说?我说有什么用,这事得叫瓦连京来办!”随即吹了声口哨。

剩下那几个也趁机怂恿起哄道:“瓦连京,今天兄弟们能不能饱眼福就全靠你了!”

瓦连京坐在那儿本来没讲话,架不住他们一个劲地闹,于是起身坐到尤利娅身旁,那几人霎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小猫儿,你看,他们为难我,”他笑道,“你呢?”

他刚说完安东就哇啦啦叫起来:“……又来这套!好好的姑娘们都给他叫成动物,之前索菲亚也是,叫的那个什么,是什么来着?”

“‘我的小鸟’,”库兹涅佐夫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

“我的小鸟!”安东转过头夸张地复述一遍,其他几个人都笑了,“听听!偏偏那位索菲亚就是矮矮小小的,可不就是小鸟吗。”

谁知尤利娅一听这话说什么也不起来跳了,旁边的人见如此都喔喔地叫,让瓦连京快出马哄哄。

“你叫人家小鸟,却叫我小猫!”她不满地撒娇。

“怎么,小猫不比小鸟可爱?”

“小鸟在天上飞,小猫在地上跑,你嫌我没她体面。”她露出委屈的神色,又突然恶狠狠呲了呲牙,“但是多亏了不体面,小猫才能撕了小鸟吞进肚里!”

他们全都放声大笑,此话像火把一样一下将气氛点燃,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尤利娅得意极了,翻身坐到沙发背上,翘着腿,踩在瓦连京椅子的扶手上。她的确像猫,柔软妖媚,直率天真,懂得怎么讨男人的喜;我站在那儿,心里生出无法抑制的恐惧——我害怕这样的女性,年轻活泼,无忧无虑,与四周不相衬,像小动物一样好拿捏,同时又让人不坚定。没有人能拒绝无忧无虑,人人都想忘却烦扰。我太清楚了。

“你也为难我呀,猫儿,”他把她拉下来,让她坐在腿上,轻声说。

我极少听过他用那样的语气说话,唯一一次是他第一次醉酒,脸埋在我背上说“难受”的时候。而就在第二天,他便搂着我躺在地上接吻。恰在此时,有人喊了一句“亲一个”,霎时我整个脑子都当机了,恍然大悟,原来生活换上副伪善的嘴脸,就是在这儿等着予我致命的痛击。

我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四座安静了一瞬,安东见了我,大喊:“乌拉!伊万!好久不见!”

包厢里躁动、狂热的气氛迅速感染了我,尤利娅打量的眼神让我不自主地想笑,我猛地转向安东,与他击掌,高声道:“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他笑嘻嘻接到,揽着我坐下,“好戏刚刚开始!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后头坐着的人都上前来了,贴着我的背,在我头顶上方说话,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如洪水一般灌入我的耳朵,没有人发现我张着嘴急促地呼气,没有人发现我就快窒息了。

瓦连京也没有,他正埋头跟尤利娅亲着嘴。

我这时才真正看清楚瓦连京接吻时是什么样子,原来他接吻的时候拇指食指也会相搓,原来他接吻的时候是不闭眼睛的,虚睁着一条缝,透出蓝色目光。而我与他接吻时从来头脑发晕,没有发现过这一点。

我出奇地平静下来,可能是灵魂脱离了什么的;耳鸣结束了,我从肉体情感的苦痛中挣脱出来,再次审视自己。其实他喊她们什么小鸟小猫小狗我根本不他妈在乎,他那样自尊自大的大男子主义,能对一万个女人喊一万个不重样的爱称,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我不能忍受的是,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这么多个耳鬓厮磨的夜晚,全然不能使他吻那女人时产生一点愧疚之心。我感到十分好笑,恐怕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任何问题。我不知道我这几个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亲完了,尤利娅抹了抹嘴,倒在他肩上害羞。大伙击掌、喝彩,夸他好样的,他瞧了我一眼。

而这一眼像雷击一样,使我全然地、猝然地溃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