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多的时候,瓦连京的闹铃响了,没把他闹起来,却把我惊醒了。我见他还歪着头睡得正香,推了他几把,见他迷迷糊糊要醒来,我赶紧闭眼装睡。他伸出一只手把闹铃按了,另一手还枕在我脖子底下,我心中正忐忑,不知该不该装着翻个身,突然脸上一重,紧接着就给憋得喘不过气——这厮一百六十多斤整个儿压上来,压得我两眼一翻,险些吐出肺来。

自从我不许他再打我后,他就这么动不动扑上来压我,好几次压得我以为肋骨快断掉,他似乎特别喜欢看我反抗不过他的样子。经这么一搞,我装睡也装不下去了,张牙舞爪把他推下去,气喘吁吁回头一看,他正一脸惬然,使坏地笑,跟没事人一样。

我脑子一清醒,便开始生昨天的闷气,并没像平时一样扑上去跟他闹,只面无表情地翻个身,将被子扯到肩膀。他见我不理他,在**舒展开四肢,长手长脚的,故意来碰我,而我一声不响,蜷成一团缩在角落。他自己扭了一会儿没意思,于是翻身起来,哗一声拉开窗帘,自言自语道:“居然下雨了。”

我没搭腔,余光瞟到他在往这边看。窗外的确正下着下雨,落在雨棚上听得很清楚,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听了一会儿,他脚跟一转,大步朝门外走去。他今天也是上一整天的工,这一走恐怕要捱到晚上才回来,也不知道今天他会不会甩下我去独自酒馆。

眼见着他要跨出房门,我终于喊道:“——瓦连京,”

他顿住,攀着门沿回头,我叹了口气,从**坐正,直视他的眼睛说:“昨天跟你发脾气,对不起。”

他猝不及防,几乎立刻就变得不自在,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支支吾吾道:“没有,没什么事。”随即垂头思索了两秒,退回来一屁股坐上床,凑过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 钳住我脖子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他安抚般捏捏我脖子:“我去上工了。”

他没刮胡子,蹭得我一阵生疼,直往旁躲,但他全然没有察觉到,我感到他很高兴,可能还有一点兴奋,所以才会扑过来主动给我一个吻,像是某种奖励一般。我想他大概打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昨天揭过去,他就是这样——怕麻烦,懒得动脑子,懒得动感情。

他松开我开始换衣服,才五点过,外头下雨,即使拉开窗帘光线也很暗,屋内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衬得他皮肤显出一种蓝色,像前苏联的照片底色,离我很遥远。我问他:“索菲亚是怎样一个人?”

他正把体恤往头上套,没立刻答话,车行给他发的制服小了,一排俄文字母被他两片胸肌撑得起伏;他明明听见了,却不看我,手头慢腾腾做事,好半天才嘀咕道:“你问她干什么。”

我盯着墙角,想说很多话,想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遮掩,究竟是怎么个意思,究竟把我当什么。然而这些话我都没有问,只干涩地说:“瓦连京,坦白讲,我觉得我们俩之间有问题。我很难做到什么也不在意,我当然无条件信任你,你讲什么我就信什么,绝不怀疑。重要的是,你想让我信什么?”

他很难决定一件事的时候,就不说话,也不给反应。而他沉默的时间越长,我的心就越凉,控制不住地想这个索菲亚心真够狠,不知做了什么事,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我叹了口气,想说算了,我忽然也不是很想听了。

“我那会儿十七岁——”他突兀开口,我刚张嘴,声音断在喉咙里。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打拳击的,”他明显有些紧张,说得很混乱,背对着我在床边坐下,向前躬着身体,“我从十四岁就开始练拳击,奔着职业拳击手去的。那时候我个子没这么高。”

他说到这里微微侧过身体,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道:“后来父亲死了,我个子长高了,就慢慢不想练拳击了。”这三件事听来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没有打断他。“我那时已经辍学去拳击学校专练拳击了,不打了也不想回学校上课,于是整天逃训练去街上晃悠。‘го??пник’(gopnik),你应该知道这个?”

“就安德烈他们一群不上学的。”我插嘴道。

“安德烈?安德烈他们哪儿算gopnik!现在大家都笑gopnik,说这是刻板印象,但帮派是真的,你听说的那些杀人放火的传闻也是真的。”他陷入了回忆,“他们常常在我去训练的一条路边蹲着抽大麻,那片区条子不管他们。我跟他们扯上关系是因为有天晚上另一个街区的帮派过来打架,顺手捉了个人朝脸上打了几拳,结果后来听说他们那伙的头子鼻梁断了。”

瓦连京越说得轻描淡写,我越难以波澜不惊;我早知道他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汽修工,却也没想到他曾是个真混混,咋舌道:“然后呢?”

他又侧过来瞟我一眼:“然后?然后我就跟着他们到处抢劫便利店。”我正要适时笑出声,他说:“我们那头子叫马克西姆,索菲亚那会儿是马克西姆的未婚妻。”

我笑不出来了,也不好搭腔,闷在一旁等他说。“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她二十七,藏了一年,有天晚上突然来我家说要带我去圣彼得堡,我当时已经想跟她断了,她结婚是一点,我没兴趣了也是一点,于是我说‘你疯了吗’,但她苦苦哀求,甚至跪在地上求我——她是那种总是高高在上的女人,谁都看不起,那样求我跟她一起去一趟圣彼得堡。我心软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连夜和她走了。”

“结果第二天马克西姆就上门朝我家崩了三枪。”

他说这话的时候捏了捏指节,骨头咔嗒脆响,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我妈那天早上正好出门了,他一枪把我们家唯一一张全家福打碎了,正好打在我父亲头上。”

“我听说后启程回莫斯科,走之前索菲亚尖叫说他会杀了我的,我说我不回去他迟早杀了我妈。她看我一定要走,便也要跟我一起走,但是我当晚把她捆在床头,把房门钥匙给了另一个兄弟,叫他第二天中午把她解开。”

“到莫斯科后我就去找了马克西姆,我在他家三公里的地方捡了块砖头,揣在怀里一路走过去,敲开他家门时拍在了他脸上。他趴在地上挣扎,拿酒瓶敲我,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不停地揍他,揍到后头他不躲了,因为已经没意识了,我还在挥拳,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打穿了我父亲的头。”他显露出困惑的神色,“最后是邻居听到动静报警了,他们说三个条子都没拉住我,枪比在头上才把我押出去的。我倒不记得有这回事。”

“再后来我进了局子,不知道马克西姆死没死,据说是没死,索菲亚垫付了他所有医药费,还给了他一笔钱,大概回乌发老家了吧。”瓦连京又开始搓手指,我知道他此刻很想抽支烟,“我坐了几年牢,前年保释出来了,索菲亚交的保释金。”

“我那时火气太大了。”他轻轻吐了口气,这样评价道。

“这就是遇到你之前的事。我讲完了。”他说完这话后转过来,毫不避讳地盯着我,此时已日出了,光线充足起来,他两只眼睛透着光,不再是纯粹的蓝色,带一点绿。他在等我的反应。而这故事超出我的预料,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痴痴捕捉他脸上的光影,照得他轮廓挺立,嘴唇饱满,下巴沟赫然在目,整个人像尊雕塑。我见过很多十六七岁的俄国青少年,大多脸都圆圆,长着青春痘,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想他十七岁的时候肯定也没这么好看,线条不会这样明朗,骂人更难听,打人更要命。但他的情绪会很好洞察,他的愤怒,他所守护的东西,全都很清晰,绝不是一句“火气太大了”可以概述。

“你喜欢我什么啊?”

我脱口而出,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被我问住,移开目光,像真的在思考,我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说出些哄骗话,至少辩解几句,然而等了半天,他这次却很老实地承认:“不知道。”

————————————————

*го??пник(gopnik):高普尼克,根据维基百科上的解释,是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其他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刻板印象和亚文化,指的是来自较低等级街区或教育不良、收入较低的家庭的年轻人,在20世纪演变,并于2010年左右销声匿迹。

说得这么高大上,其实就是微博视频上穿阿迪达斯喝酒的热爱土嗨的毛子。

索尼娅是索菲亚的爱称小名,不要绕昏了,虽然我也已经昏得来翻了几十次上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