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记错,我大名应叫蒋奇莞,二〇一五年前往俄罗斯留学,去时二十一岁,研究生毕业又回来了,生日在夏天,如今应该快二十四——

“二十五,”瓦连京打断我,“你今年该二十五。”

“啊?”我正回忆着,张开大嘴,“咋了,我九四年的,二零一七减一九九四还不至于减错——”

他看我一眼,说:“现在是二零一九年三月。”大概是我一脸呆像太烦人,他一挥手,不愿再作解释:“算了,你继续说吧。”

被他这么一打岔,我也说不下去了,盯着他瞅了两眼,嘿嘿直笑:“你怎么把胡子剃了?”没了胡子的毛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我昨天想得不错,果真是个漂亮小青年,颚线锋利,下巴间微陷,仔细看还有划伤的小口子,想必平时也毛手毛脚的,这么大个人,剃胡子也剃不利索。

他僵了僵,颇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摸摸脸颊,见我还一个劲盯着他看,蓦地侧过脑袋。这时我才发现他耳朵都已红了,不免精神大振——这个小青年,被人多看两眼就不好意思,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至此,毛子已从洋匪成了小青年,我也没之前那么怕他,正想着该如何乘机要点东西吃,我那肚子就先一步咕咕鼓噪起来。隔了两秒钟,瓦连京终于意识到应该给我这个人质投食,缓缓动身;我紧张地看他的去处,千万别从那一堆发臭的外卖盒里给我掏个什么东西出来。好在他有点良心,提来一个背包,里头装的是热腾腾的饭盒,应是从外头拿进来的。想到这里我又是一阵懊恼,他昨日定是出了门的,本有绝佳的逃生机会,却都被我睡死了过去——这副猪躯,不知道哪儿来那么觉,随便一个莫名堂的地方也能睡得昏天黑地。唉,算了。

还是先吃要紧。瓦连京一打开饭盒,我就给香得不行,没想到这毛子中看还挺中用,大概念着我是个中国佬,弄来个卤肉饭,铺了满满一层,实在贴心。我激动得双手作揖:“斯巴西吧*!斯巴西吧!”埋头就是一顿扒。

没过几分钟我便给扒得干干净净,十分心满意足,为拉近关系,我感激地说:“我最喜欢卤肉饭了!斯巴西吧,非常好吃。”

马屁拍得到位,瓦连京脸色也好了不少,问我还想不想睡觉,我忙摇头:“不睡了不睡了,才醒没一会儿呢。”他没说什么,收走饭盒,往那放外卖盒子的角落一扔,看得我额角一跳,随后他又闲聊道:“昨天你没说一会儿话就晕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颇有些抱歉:“我就是挺能睡的,吓到你了,不好意思。”说完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头,这对话有点过于温馨了,哪像是绑匪跟人质的对话。不过,我安慰自己,这洋匪愿意亲近,说明没有什么杀心,生还几率还是很大的。当务之急是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搞明白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要买我的凶。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他:“你刚刚说这是三月?——怪不得,春困。但屋子怎么还开着暖气呢,北京不应该早停了吗。”

他停止摆弄背包,背对着我,我瞧着他双臂慢慢垂下,半天不搭腔,没由来有点害怕,想着刚刚套话是不是太明显,惹恼他了。

“这不是在北京。”他侧过头,肩膀挡住半个脸,只见着一对眼睛,昏暗里还透着光,“这是在莫斯科。”

我脑子又转不过弯了,我是在莫斯科读过书,可老早就毕业回国了,这会儿怎么又是在莫斯科?难不成还专门把我绑到俄罗斯毁尸灭迹?我一下慌了,一骨碌爬起来,恳求道:“瓦连京,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我是真一点儿不知道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你行行好,叫我死个明白,怎么一夜之间人就在莫斯科了?”

“谁想要你的命?”他重复道。

我惶急点点头。

这时热水壶烧开了,跳了灯,他走过去咕噜咕噜倒进两个杯子,拿起勺子搅进杯子,搅完一只又搅进另一只,然后丢进水槽,转身朝我走来。

“我哪晓得谁想要你的命?”他语气不善,含着怒意将杯子递给我,是浓郁的热巧克力,加了块棉花糖,老毛子哄孩子的玩意儿;我小心地喝了一口,缩在被子里,杯子上滚烫的浮纹让我心里舒坦了一些。

“那你把我关在这儿做什么?”我勇敢地疑虑道。

“你觉得是我把你关在这儿?!”瓦连京气急败坏,控制不住地嚷起来,“我哪儿关你了?又没绑你,又没锁你,床给你睡,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觉得是我在关着你?!”他腾地站起来,砰一声把那巧克力往床头柜一放,吓了我一跳,赶紧把被褥往里扯了扯,接着他把大门拉开,冲到桌子面前哗啦掷给我一串钥匙。

“你不是觉得我在关你吗?走呗,现在就走!”他骂骂咧咧过来掀我被子,我紧紧捧着杯子往旁边躲闪,叫道:“——要洒了!要洒了!”

“滚!你还喝个屁!”瓦连京劈手抢了我的热巧克力,长臂一伸,直接满杯倒进水槽,而我的棉花糖流不下去,脏兮兮孤零零躺在不锈钢上。手里没了热源,被子也被夺走,我无处遁形,整个人不知所措,捧着那串冰凉的钥匙,一股子铁锈味,突然酸了鼻,门口吹进莫斯科三月的风,冷得人一下就发起抖。

瓦连京也被大风吹着,却一点也感不到冷似的,抱着手臂站在床头,像尊雕像,一动不动;他讥讽道:“怎么不走?”

我转过头看门外,天在下雪,瓦连京没有骗我,这正是莫斯科的春天。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件单薄的旧毛衣,松松垮垮,明显是瓦连京的,散发着羊绒特有的味道,也不知道沾了雪会不会缩水。我攥着那串钥匙,慢慢将屁股挪到床沿,脚掌落地一阵刺疼,寒气顺着趾缝攀上来。我知道瓦连京在看我,于是尽管我感到腿部无力,但仍扶着墙壁走出去;我走到门口,外头是一个小院子,由一道栅栏围住,钥匙是开铁门的。雪下得挺大,停在外头的皮卡都给遮了顶,天地都茫茫,我无处可去,却一定要走。

“你走出这个大门,就别想回来了。”他在身后威胁道。我扭过头看他,他抱着手臂瞪着眼,像是在跟谁赌气。由一个绑匪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很奇怪,可我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痛,这感觉来得理所因当,按我曾经看过的电影里的矫情话说,就是deja vu*。但我当然不会去问他能不能留下来,他要羞辱我,我却偏不让他如意;即使死在外头,也比给关在屋子里强上百倍。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情绪伏动,若说是因为他刚刚吼了我,我是断然不承认的。于是我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告诫自己,莫斯科才不相信眼泪。

我没穿鞋,雪冻得我皮肤刺痛,双腿更是不听使唤,走了几步,竟然直直跪了下去,摔在雪地上。我趴倒在地,再控制不住表情,眼泪很快流出来,与雪水混为一体。

瓦连京大吼一声,追了上来。我不愿他看见我的脸,于是左右挣扎,他气得不轻,一个巴掌就落到我脸上,打得我一下说不出话,也再不挣扎,只由着他摆布。瓦连京将我翻了个转,背在身上,他的体温即使在大雪天穿着背心也非常高,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凑近;然而我一身雪水,怕冷着他,又拉开了距离。瓦连京感到我在扭动,腾不出手再打我,只好骂出声:“操你的伊万,醒了就开始折磨人,你他妈还是晕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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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巴西吧:俄语音译,谢谢。

Deja vu:“似曾相识”。文艺片常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