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酒醒后我头痛欲裂,回想到昨天晚上蹲在路边哭的情形,羞得简直想蒙头,只庆幸酒喝得不多,尚且没在安德烈面前发疯,不然那脸可就跌大发了。

拉开窗帘阳光普照,沉下心一想,昨晚那样失控,无非是安德烈的话太实际,刺伤了点自尊心,现在仔细琢磨,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甚至句句说到点子上,不免抱了些感激之心——来俄罗斯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已交了安德烈这样的实诚朋友,着实算走运了。

原想着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晚上从学校准备回家,刚坐上车就觉得不对劲,一大股汽油味,下来一看,果然是漏油了。我叫苦不堪,暗自后悔不该图便宜接手个华人车行的二手车,修车的钱都快比买车的钱贵了。蹲在车前我十分恼火,想打个电话骂那华人车行一顿,通讯录翻着翻着却猛然停住,屏幕上“瓦连京”几个字母摄去了我全部目光——夜已经深了,最近的修车铺早就关门,我一个不怎么懂车的穷学生,理由充分得足够打个电话了。

纵使安德烈的话还在耳边作响,我依旧鬼使神差地点了那个号码,电话拨通时周遭一切都安静了,唯有机械的嘟嘟一声又一声,响得人心律混乱。我紧张地盯着指甲一个劲抠,默默打着腹稿,想到安德烈说他不爱用手机,也许这通电话最终也是机械音收尾。

“Allo?”

“啊,Allo,allo,”我完全没料到他这样快就接了电话,腹稿霎时全乱作一团,“这是瓦连京吗?你好,你好,打扰了。我是伊万,安德烈的朋友,前几次还跟你吃了饭那个……也许碰巧你还记得?”

电话那头停顿了半晌,我担心他没听懂,挠着头准备再说一遍。

“是,我记得。”他简短答道。

“这样冒昧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主要有个问题想请教下,我这车有点漏油,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下?”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蠢得不可救药,这问题谷歌一下成千上万的解决方法就出来了,哪用得着专程打电话,还是不怎么熟的朋友。

“得检查漏油位置,先看看发动机和变速箱的放油螺丝。”

这一句我就听懂了“螺丝”,围着车转一圈,最后又蹲回车前,开始后悔怎么不直接发信息,心虚道:“嗯……我没看见螺丝呢……”

他那头有些吵,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有点绷不住了,抓着脸撒谎道:“您要是太忙我就不打扰了,刚看见旁边有个修车行的电话……”

“你在哪儿?”他打断我说。

“莫大大门的停车场……你知道这附近有汽修点?”我敲着车身,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冒险开回去,反正漏油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我要不打车回去,明早再来拖车——”

“二十分钟到。”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后半句话卡在嗓子眼,攥着手机霍地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第一个反应是照车窗,看今天有没有穿得不能见人;随后掏出几张纸把后视镜几个污点擦了,擦完觉得可笑,连忙甩到地上;等手上终于停下动作,才后知后觉地又喜又惶,盯着门口几条主路的车来来往往,偶尔停下一辆简直要叫我跳起来。

就这么过了大概十多分钟,我正盯得两眼炯炯,肩上忽然被人用力一拍,几乎叫出声,转身一看,却是瓦连京站在身后,戴着帽子,鬈发被压得贴在额头上,挡住眼睛。

“你站那儿看啥呢?”他取下围巾,两颊绯红,呼吸带着酒气,我想平常这个时间点,他大概都在酒吧喝酒的。

“没看啥。”我心虚道,顺手接过他的围巾。瓦连京走到车前掀开引擎盖,这摸摸那碰碰摆弄了好半天,抬头问我:“有#¥%吗?”

我没听懂,他便干脆脱了衣服扔给我,自己趴到地上去看车底盘:“发动机跟变速箱都没问题,看看油箱。但你这车底盘太低,得有个#¥%才看得见。”

我猜得七七八八,这#$%大概是“千斤顶”,只好摇头:“我车上没这东西。”

“那没办法,”他两手一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等明天早上铺子开门吧,我现在身上也没工具。漏油虽然能开,但爆炸起火也不是没可能。还是等一晚上吧。”

我自然没有异议,将围巾和外套还给他,瓦连京边穿边问:“你这是要回家?”

“是的。”我答道。

“你家住哪儿?远吗?”

“不远,开车挺近的,走路半个小时。”我看他戴好帽子,头发依旧乱糟糟被压着,“真是不好意思,叫你白跑一趟。”

他没说话,两手揣进兜里,也没有走的意思,转过脸瞅我两眼:“有烟吗?”

十分不巧,我当日刚抽完最后一包烟,于是五分钟后,我便领着瓦连京走上去附近便利店的路。我在前面走着,瓦连京差我两步距离在后头慢慢踱,一手插着兜,一手噼里啪啦摆弄他的火机;一路上没说什么话,从便利店出来后,瓦连京抖出根烟递到我眼前,我没有推辞,埋头借他的火机点了,跟他一同趴在旁边的栅栏上吞云吐雾,欣赏路人。

没过一会儿经过两个小孩子,由大人领着,一人端了个小篮子,脸蛋嘟嘟,十分讨喜。瓦连京低头跟他们说话:“这是上哪儿去呀?”

“上募捐会去!”两个孩子叽叽喳喳道,其中一个举起篮子,“我们今天卖掉好多巧克力,可以捐好多钱呢!”

“好多钱是多少钱?”瓦连京逗他俩,“说对了叔叔也买一块。”

两个小孩争相报数,瓦连京摸了摸他俩脑袋,掏出一百卢布放进篮子里,从其中一只小手里接过糖,再与他们一一握手告别。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啧啧称奇,瓦连京平时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倒没想到这样喜欢孩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兄弟姐妹?是因为弟弟妹妹太多,才这样熟稔?

正出神,冷不丁被他那颗糖给砸了胸口,惊疑抬眼,见他努了努嘴,示意我吃。

我捧着那巧克力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很柔软,翻来翻去打量了几眼,举起来冲他笑:“逗娃娃的。”

“你不也还是个读书的娃娃吗。”他又吸一口烟,眯眼看着我,灯光打在他脸上看不清眼神,但从嘴角的括弧来看,一定在笑。

“我二十一了,在哪里都算成人了。”我小声说。瓦连京没有回话,我感到他今晚心情不错,手指头一直敲着栅栏打节拍,像是脑子里在哼歌;他抽完那支烟,抬手揉了把我的脑袋:“所以你家住在哪儿?我们该把大娃娃也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