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回家后异常兴奋,感觉心脏实实的,填满了东西,去厨房接杯水能转几个圈,转完又晕又好笑,脚下发软,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午夜打手冲时蓦地想起瓦连京的脸,我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样的快乐意味着什么。我想着他抽烟时垂下的手关节,俯视的目光,抿嘴夹扳手,哦对——还有告别时他特意与我握手:“再见,高材生,抱歉没记住你名字——开玩笑的,伊万。谁会记不住伊万。”他当时半俯下身子,笑得嘴边浮现括弧,一手攀着车顶,一手撑住腰,裤腰松松垮垮挂在髋骨上;光闭眼睛想那个场面,我就忍不住憋气挺腰,射了满满一手。

洗完手后我将瓦连京从脑子里驱逐出去,躺下美美睡了一觉。虽然想着他打了手冲,其实我也并没有进一步的想法,毕竟把身边朋友作为性幻想对象还蛮尴尬的,我宁愿与他保持一点距离,只在该想起他的时候想起他,不至于落得心头挂念。

然而这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

那日是新年假后的一周,我逃了专业课,惯例跑到摄像系去蹭课,课上有个认识的朋友余贝贝,小我一岁,长我两届,想叫我捎他程路。我平时没什么朋友,只有这个余贝贝挺能跟我说上话,只是我俩都爱独来独往,多的是线上聊天,私交还真不多,我想着难得跟他一块儿,便约他一起吃饭。

“你这是要去哪儿呢?”我坐进车,打开空调,一个劲搓手。

“得去商店买几条防滑链,过两天朋友要开车去山上玩。”余贝贝拿出手机导航,“普通的防滑链就行了吧?欧尚有吗?”

我斜眼看他输入地址,说:“防滑链,修车的地方肯定有。”

“哪儿有修车的地方啊,”余贝贝说,“干脆就去欧尚得了。没有我网上买几条。”

“我倒知道有一个,”我抱着方向盘瞥他,“你要去吗?”

于是当我们停在那个修车铺面前的时候,余贝贝解开安全带,闷闷来了句:“你这修车的地方,有点远啊。”

穿城三十分钟,我心虚得很,打着哈哈:“本地人带我来的,不像别的地方坑人。”

我跟着余贝贝下车,进店却没见着瓦连京,只有一个老俄坐在桌子后头翘着腿看电视。余贝贝俄语比我好,两眼三语跟那老俄说了,那老俄拿了几个盒子出来给他挑。我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四处打量,这铺子门口也没个招牌,又在巷子旁,很容易就走过了,不知道那个瓦连京是在这儿做活路干什么,也许是帮做人情活呢。想起瓦连京,我心头便开始发痒,然而左瞧右看不见他影子,眼见着余贝贝就要掏钱包,我没由来一阵烦躁,心情忽然就落了下来。

“你这价钱算得不对啊?”那头余贝贝提高了声调,我转眼过去,见他一手夹着盒子一手举着钱包,“上头贴了价钱,你多算我了啊?”

“那是进价,进价!”那老毛子嚷嚷起来,威胁道,“你包装都拆了看了,别这会儿说不买。”

余贝贝眉头一皱,很是不快;我见那红脸毛子膀大腰圆,一副农汉相,下一秒就要举斧头似的,连忙过去拉余贝贝:“我来付,我来付。”那老毛子很响地清了清嗓子,抱着手臂靠在架子上斜眼看我们,一脸泼皮样子。

就在掏包的当儿口,铺子门被推开了,我草草瞥过,又猛地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来人攀着门框低头进来,门在他身后咔哒关上。

“来得真早啊,瓦连京,太阳都往西边落了。什么事又劳您费神了?”那老毛子叽里咕噜一顿讽刺,也不知为何,我竟每一个字都听懂了。瓦连京没搭话,耸耸肩膀,挂好外套就往里走,他刚从外边进来,鼻尖通红,头发被风吹乱了,挂着雪,睫毛碰着暖气,变得又湿又浓;接着目不斜视,大步从我身边经过,擦过一阵风。我想他应该忘记我了。

“来买什么?”他背对着我摆弄柜子上的东西,突然发声。

我没反应过来,也没听清,怔在那里。他见我不出声,转过身来盯着我又问了一遍,我登时错愕起来,手足无措,掏了张钱出来,边递边指余贝贝手里的盒子:“来买……来买……”防滑链怎么说来着,我焦急地看着余贝贝,希望他接上话,谁知撞上他一脸的探疑。

“来买这个。”我泄气地说,傻子似的指着盒子上的图案。

老毛子伸手正要接钱,瓦连京抢先一步过来夺走:“防滑链哪要这么多钱。”又对那老毛子说了串话,语速很快,红脸毛子听完就又嚷起来,声如洪钟,我真害怕他会突然亮拳头,毕竟这人大白天就一股酒味,不大像清醒的样子。瓦连京却毫不示弱,挡在我面前,跟红脸毛子比谁声音大,谁说话快,我跟余贝贝简直面面相觑,听得十分费劲。最后红脸毛子败了,气得扭头就走,大掌啪一声拍在桌面上,唬得我跟余贝贝浑身一抖。

瓦连京自顾自给我找了钱,说:“这老头子就爱坑人,你们没事别上他这儿来买东西。”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颇有些尴尬地瞅了眼余贝贝,还是他反应快,给瓦连京道谢:“太谢谢了,没给您添麻烦吧?”

瓦连京一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同时手从兜里掏出烟来,夹在两指间;我瞅了眼余贝贝,他立即心领神会,抱着盒子就往外走,回头说:“车上等你啊。”

我哎哎答应,眼疾手快掏了个打火机出来,火苗往瓦连京眼前一递,他弓背垂下头,脸藏在吐出的第一口烟雾中,我忍不住嘿嘿笑:“你还记得我哈。”

他抬抬眉毛,也不知道笑没笑:“伊万。安德烈的朋友嘛。”后又眯眼吸一口烟,补充道:“那小子挺久不带新面孔了。”

我一时又喜又忧,喜的是他连我名字都记得,忧的是这恐怕全因为安德烈而已——不管怎么说,总是个好兆头。

“你还杵这儿干嘛?还有事?”他瞥我一眼,咬着烟头含糊不清地说。

“没事,没事。”我看他蹲在地上开始捣鼓工具,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忽然灵机一动:“让您出面怪不好意思,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的,老板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不为这个也要为别的跟那老头子吵。”他边说边戴上手套,单腿跪在地上擦他的工具,“他敢占我朋友的便宜,可不是占到我头上来了?”

只见过一面,却已被归到“朋友”之列,我心中一暖,说:“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请您吃个饭吧?”

他停了动作,抬头瞅了我一眼,这一眼瞅得我顿时有些忐忑,想着是不是太过突兀,正要说忙就算了,却听他开口道:“我随时都空。”

诡计得逞,我高兴得合不拢嘴,几乎脱口而出:“——那就今天中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