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换)你怎么把自己送过来了?◎

得知喻婵要回来的消息,外婆一早就在小区单元口等着。

路过的邻居和她打招呼,她总要笑呵呵地回应一句“孙女今天回来,我在这等她”。

要是邻居顺便夸一下喻婵本人既懂事又孝顺,外婆一定会喜笑颜开地拉着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包装精致的水果糖塞到他手里。

和大多数在外漂泊的人一样,喻婵这些年很少能回老家。为了照顾外婆,她高薪聘请了专业的家政阿姨,每天上门给外婆做饭洗衣服,又在老年活动中心办了年卡,还包年订了老年人上门洗浴套餐。

各个方面自认为都考虑到了。

每次打电话,外婆也总说自己在家里一切都好,什么家务都不用做,过得悠闲又自在。

可看到她哀弱瘦削的背影出现在眼前时,喻婵还是忍不住眼眶一酸。

灰败枯萎的小区花园一团迟暮的棕黄,棕色的花枝,棕色的杂草,棕色的砖墙。外婆就站在那一片凌乱的棕色里,笑着朝她招手。

喻婵急忙迎上去,摘下自己的围巾给外婆围上,捂着她冰冷枯瘁的手在掌心里取暖。

“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不在家里等我呀?”

外婆的脸上绽开一缕光彩,连带着眼尾的褶皱都被带动着,活跃起来:“在屋里闲着没意思,我就是出来透透气,刚好就跟你碰上啦。走走走,快跟外婆回家,家里有好吃的,专门给你留的。”

她笑得像个小孩,话里满是急切。

喻婵听得出她是真的高兴。

越是这样,她内心的愧疚就越深。

原本以为,只要在物质生活上尽力给外婆最好的,就算是让她老人家享福了。

可外婆最需要的,还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偏偏这些,她和喻柏,暂时都给不了。

旁的北风不停地戏弄着簇成一团团的松针,逼得那些尖细而翠绿的叶子可怜地沙沙作响。

喻婵用手背轻拭眼角,掩下异样的情绪,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挽着外婆回家。

一阵冷香拂过,指尖的重量忽然消失,有人站在她身侧,接过了那些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和礼物,彬彬有礼地向外婆打了声招呼。

见有外人出现,外婆握着喻婵的手微收紧,掌心覆拢着她的指尖,轻轻地捏着:“心心,有客人来,怎么不提前说呢。你看我都没准备什么,就这么随便就出来了。”

她扯了扯衣角,把领口整理地服服帖帖,冲程堰和蔼地笑:“小伙子,你是心心的朋友吧。”

程堰看了喻婵一眼,抢在她开口之前点头:“是的,我们是同事。”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但那一刻,他不想听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有关撇清他们关系的字眼。

喻婵很意外程堰会追上来。

她本以为,按照他桀骜的性子,被拒绝之后,会生气,甚至会不告而别。可他并没有,若无其事地俯身和外婆聊天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很会哄老人家开心,短短几句,就和外婆聊得一见如故了。

此时此刻站在外婆身边,一手提着蔬菜和营养品,一手搀着她向前走的程堰,没了平时那股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慵懒和随意,斜照进来的阳光将他的鬓角染成浅淡透明的金色,打碎了所有玩世不恭的散漫。

他更像是一个乖巧懂事的晚辈,谦卑而温润。

这是喻婵从没在程堰身上看到过的气质。

仔细想想,他在老人小孩面前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收起那些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变得无比柔和。现在是,当年在古镇里和邻居小孩们谈天说地的时候亦如是。

外婆现在住的房子,是当年喻宋明夫妇给喻婵喻柏留下的遗产。

沈庭伟没少打这套房子的主意。

但房产证一直都被外婆捂得死死的,不管他们夫妻两个怎么闹,都没松口。

后来,喻婵带着喻柏出国,就把外婆接到了这套房子里。这儿的小区环境好,房子也大,老人住着可以舒服些。

住进来之后,外婆几乎没有动过家里的陈设,大部分地方都保留着喻婵父母还在世时的陈设,每个角落都洒满了她童年的回忆,那些蒙着灰尘的记忆碎片,像厚重的石灰泥,无处不在。

每次回来,喻婵总要盯着玄关处挂着的画怔怔地出神。

那是她拜在老师门下之后第一幅独立完成的作品。

沈茹看了这幅画,捂着嘴巴哽咽了好久,抱着她小声地道谢。

年幼的喻婵并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哭,只知道妈妈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她很想让妈妈一直都那么开心,所以每次去上油画课,哪怕根本不感兴趣,也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强迫自己认真学习。

三两段笑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站在玄关处向内望,程堰不知道和外婆说了什么,把她逗得前仰后合。

单纯就这件事来说,她很感激程堰。

外婆已经很久没有现在这样开心过了。

她嘴上虽然没说过,但沈庭伟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于丽的那两个孩子和她也是血肉相连的亲人。

可他们一家人,没有一个把外婆当作正经的长辈尊敬。

做晚辈的可以大逆不道,但她为人父母,不可能真的铁石心肠,家政阿姨告诉她,外婆私下里没少为这个不孝的儿子掉眼泪,几乎每天都会望着桐城监狱的方向叹气。

喻婵欣慰地笑笑,提着脚边的芹菜和猪肉进了厨房。

她的厨艺其实很好,只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没必要太认真,就很少进厨房。

菜摘到一半,程堰忽然出现在门口,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芹菜,动作娴熟地处理起来。

他的动作太过于自然而然,喻婵恍惚着怔了一瞬,被他手腕的纱布猛地拽回神:“你手上还有伤,别沾手了。”

“小伤而已。”

程堰动作没停,避开了喻婵的手,眉骨上扬,唇角拼凑出个痞气的笑,眼皮敛着:“我可没让女人在厨房忙,自己吃白饭的习惯。”

喻婵的手顿在半空,幅度很小地颤抖了一下。

同样的话,爸爸也曾经对妈妈说过。

在她小时候,家里一直都是爸爸下厨做饭,他连一丁点儿阳春水都不舍得让妈妈沾。以至于喻婵一直以为,做饭天经地义就是男人应该做的事。

后来到了沈庭伟家,才知道那些满身酒气地回到家,把脚翘在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对自己老婆做的饭挑三拣四的男人才是绝大多数。

三下五除二摘好剩余的芹菜。

程堰起身去清理改刀菜板上的生肉。

看着他熟练地生熟分离,喻婵止不住地疑惑。

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林家家业比程家小几十倍,林安平时无论的吃住行都有专门的佣人照顾。程堰不管怎么样都不至于沦落到自己做饭吧。

上大学那会儿,他明明连最简单的粥都不会煮。怎么现在对厨房里的事比她这个从小就自己做饭的人还精通?

余光察觉到喻婵探究的眼神,程堰望着她紧蹙的眉心轻笑,抬手打了个响指:“帮个忙。”

喻婵抬眼看过来,他半抬着小臂,白而修长的手指微蜷,侧身面向她:“你家的围裙在哪?”

“你已经帮了不少忙了,剩下的我来吧。”

喻婵试图把程堰往旁边推,让一个受着伤的人干活,她在旁边看着,首先良心就过意不去。

况且,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厨房这种遍布油污油烟的地方。

就像是,明珠跌落进满是烟尘的陋室里,总给喻婵一种奇怪的不适应感。

程堰故意在她使劲的时候顺势卸了力,见她踉跄着跌进他怀里,眼角满是得逞的笑。

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牢牢地禁锢在原地,而后弯腰垂眸看她。怀里的人眼里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散去的错愕,流转之间波光粼粼,像抓到了只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小鹿。

喉咙猛地有些干涩,他勾着唇瓣,语调朦胧着宠溺与兴味:“我要的是围裙,你怎么把自己送过来了?”

耳朵热得发烫,灼热的温度在两人之间急速涌动。胸腔里仿佛被他生生揣了一只兔子,在心口蹦蹦跳跳地踩来踩去,撞得她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喻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尖越来越红,奋力地推开程堰,逃似地出了厨房:“我去给你找围裙。”

留下程堰望着她的背影低低地笑。

等了半晌,喻婵才捏着件黑白花色的围裙回来。

脸色已经恢复如常,额角的发梢湿漉漉的,泛着潮气。

程堰把她的模样尽收眼底,好整以暇地浅靠着灶台旁边的橱柜:“谢谢。”

“不客气。”

喻婵把围裙放在他旁边,客套地回应一句。

“我还以为,你会帮我系上。”

程堰抬抬自己受伤的手,又用眼神扫了扫自己掌心骨节上的油渍,无声地告诉她,自己确实没办法独立把围裙系好。

喻婵无奈,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总不能为了避开他,去麻烦外婆。只好拿起刚被她放下的围裙,站在程堰身后展开,双手绕过他的腰,把裙摆放在合适的位置。

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衣。

他的腰很细,腰间的肌肉却很紧实,尽管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但隔着微薄的布料,她的手还是会时不时清晰地触碰到掩藏在衬衣下发热的躯体。

每碰一下,喻婵都像是被长着獠牙的火舌烫到,光速撤开自己的手。

为了把手伸到他的正前方摆弄围裙裙摆,此刻她同他贴得很近,几乎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呼吸打在他背后的布料上,衬衣起伏的弧度。

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吗?

脑子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样的距离太近了,喻婵急切地想要赶快系好,逃离这样尴尬的境地。

但她越着急,就越容易出错,手背碰到了他腰间的肌肉好几次。

最后连小臂都有些泛红了。

仅仅只是系个围裙而已,她却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剧烈运动,把自己弄得面红耳赤。

担心他转身会发现她的窘迫,喻婵一边急切地用手掌在脸颊两侧扇风,一边胡乱转移话题:“你,你是在哪学会做饭的?”

“这个啊......”程堰的声音有些黯淡,她明显地感知到他的情绪比刚刚降下来了好几个幅度。后知后觉自己似乎问错了问题,下意识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说起来,应该是我小叔教的吧。”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程堰眼里闪过许多嘲弄,“我刚从C大毕业的那年,从C城的房子搬回程家老宅,吃的第一顿饭,就有人在里面下了毒。”

作者有话说:

在外婆的认知里,水果糖就是她能拿出来的,最舍不得吃、最好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