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晏伤得十分严重, 那两支强弩一支直入他胸腔,一支射在他左肩,差半寸就是贯穿伤。

自西郊外码头合眼之后, 他便再未醒来, 唯有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汩汩直冒,片刻就染红了一身衣袍。

没法挪动他,林方白放出信号,苏合带着府邸全部的医官赶来, 未几宫中的御医也到了。

就在这个江风呼啸的深夜里,在浪潮拍岸的冬日里,大邺王朝的皇太子躺在僵硬冰冷的土地上, 残喘着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撑到最好的医者, 带着最好的药材赶来,为他续后半生的性命。

然而,唯有苏合知道,萧晏那一口气, 是叶照为他续上的。

他赶到的时候,无论是血流,还是伤口, 亦或者是瞳孔的涣散, 都昭示着死亡的降临。

然跪在一处握着他手腕输送真气的女子却哀求道,“你再试一试,心脉还没有断。”

是的,心脉未断。

他用一身血肉为她挡住两支箭矢, 她用半生功夫护住了他的心脉。

无边黑夜里, 她因功法的消散生出第一根白发。

苏合遗憾那会情急, 没有随身带补气回生的丹药给她用一颗。错过了那夜,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见到叶照。

因为天子震怒,皇后骨灰不全,太子生死未卜。

即便罪魁祸首霍靖死了,但是萧明温余怒未消,他生命里最看重和在意的两个人,或死或生,都不是他要的样子。

于是,他将这日发生的所有的事,全部归罪于叶照。

许是心系太子,待他回神要求天罗地网逮捕叶照的时候,叶照仿佛已经消失在这世间,连同她唯一的女儿。

而萧明温的血卫营,则再未归来。

他们全部死在那个深夜里,死于九问刀。

那夜,待萧晏稍稍可以挪动,一众医者便将他挪上车驾,簇拥着赶回皇城。便也无人再来得及想起,这位曾经的秦王妃。

血卫营为自保赎罪,手中箭矢便对准了叶照。

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功法散了大半,连番受伤的女子,还有那样强悍的战力,血洗了全部的暗子。

天上地下寻不到叶照,她却只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那日,在东边日头落下第一缕光线时,萧旸在尸山血海里带走了她。后以探望母妃为名将她藏在了昭仁殿偏阁之中。

待意料中天子抓捕的命令下来,待意料中率先搜查了他的湘王府,一切无果后,他方又将人接回府中。

叶照除了神识是清醒的,其他没比萧晏好多少。

一身内伤,左足骨裂,腰背都是刀剑伤,催发的咳疾日益磋磨她,根本下不了床榻。

小叶子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因为外头有要抓她们的人,因为叶照伤的这般重。

小姑娘抓着她的手伏在榻上,轻声道,“阿娘,我觉得又回到了上辈子。”

病痛,避难,不见天日。

但是叶照却摇头,“不一样,我们可以回家的。”

等萧晏醒来,她便有夫君,孩子有阿耶,她们就有家。

但是萧晏没有醒来。

转眼已经四个月过去,眼下是昌平三十年的二月了。

萧晏中箭的第四日,萧旸告诉她,“箭矢已经都□□,血也止住了。”

萧晏中箭的第十五日,慕小小安慰他,“萧晏的伤口没有再感染,如今人已经不再成日发烧。”

萧晏中箭的第一个月,林方白带话来,“殿下已经不要一日三顿药吊着,晚膳可以喂食米汤。”

萧晏中箭的第二个月,苏合大喜,托人传话,“调配出了强弩上所浸之毒的解药,殿下醒来有望!”

萧晏中箭的第四个月,叶照终于可以下榻。

只是她内力耗散,真气难聚,修为之上难回顶峰,一身功夫只剩了三四成。

萧旸给她把脉,倍感遗憾。

“不要紧的,阿晏会保护我。”叶照神色平静,“以后我再也不走了,就在他身边。”

萧旸含笑颔首。

叶照却突然双眼生疼、发烫,原是想哭而无泪,只有带着哭腔的喑哑。

她说,“师父,我想阿晏,我想要回家。”

可是,她回不了家。

天子至今不曾收回逮捕她的命令,太子府内外安插着无数要抓她的人。

贤妃念子心切,去了太子府后,又来湘王府。

看眼前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青丝中已经夹杂了缕缕华发。

只轻轻抱住她,哄道,“好孩子,再熬两日。再熬一熬,你就能和七郎团聚了。”

叶照听话点头。

她听说了,勤政殿中的天子自去岁除夕之后便病了,大抵时日无多。

头一回,叶照觉得死亡是件好事。

那个执掌着所有人生死荣辱、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早该死了。

*

是的,他早该死了。

深宫之中,贤妃也是这样想的。

她这样想,便这样说。

她说,“陛下,您早该死了。”

帝王寝殿深阔,宫人都被谴退了下去。

自去岁除夕开始,便是贤妃一人侍疾在侧。

起初,侍奉萧明温的是淑妃。

自然最开始,萧明温只是闻太子盗走先皇后骨灰,后中箭伤重,如此急怒攻心昏厥,缠绵了几日病榻。

而贤妃来看他,原是想为叶照求情。

结果才替她说了一句话,便被萧明温扇了一巴掌。

他怒斥道,“看看你选的好儿媳,把我们儿子蛊惑成什么样子,胆敢做出如此混账之事!”

一巴掌扇得贤妃起不来身。

她早些年侍奉公婆,抚养孩子。

下地翻土插秧以糊口,为人浆洗衣物攒银钱,未过而立双腿便患了风寒。数十年来无论怎样调养,一入冬便隐隐作痛。

如此跌下,自再难起身。

她是被人拖回昭仁殿的。

萧明温说,“把她拖出去。”

至此,她便很是安分,也再不多话,只待在寝殿中。

阳光充沛,便坐院子中晒太阳。

记得那年初入宫闱,他分给她这处殿宇时,道是念她患有风寒,这处最宜她居住。

她为此心里暖了许久。

吃过太多苦,所以只要给一点糖,便觉得都是甜的。

可是分明是为他吃的苦,分明自己本该得到更多的糖蜜。

却只因自身的懦弱,她便从未争过,更不曾怨过。即便偶尔的委屈和时不时涌上的不甘,亦在她自己的粉饰太平中过去了。

她忍啊、退啊,浑浑噩噩、自我安慰自我满足地过了数十年。

她坐在昭阳殿的阳光下,心道,且再这般过一段时日吧。

譬如,闻孩子有好转的希望。

他似是为那巴掌道歉,以这这个借口来她殿中,她自然还和往昔一般,顺着梯子下去。

再譬如,又逢节庆宫宴,他来寻她,道是一道主宴,她亦是温顺答应。

这不,日子又过去,又能过去。

是故,在他除夕宫宴,龙体染恙后,她便又来侍奉他。

尽心尽力,侍奉至今已经三个月了。

只是天不佑他,身子越来越差。

至今日,当是大限已到。

“是你……你居然敢谋害朕!”萧明温躺在榻上,口中鲜血接连吐出。

在闻得贤妃的那句“您早该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贤妃搁下碗盏,持着帕子给他细细擦拭唇畔的血渍,但是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净。

“陛下知妾身的,妾身最是软弱胆小。若非实在被逼无路,怎敢行如此杀人行径。”

“陛下亦是知晓自己本事,这般害您,实属不易。”

贤妃轻叹了声,“纵是如今已是太子监国理政,但是这宫里宫外到底都还是陛下的人。可知妾身何处弄来的药?”

萧明温怒视着她。

贤妃也怒,眼眶泛红。

“是七郎的。”贤妃落下泪来,“那两支箭头上占的毒,苏先生为救他性命,硬生生从他骨头上刮下来的毒……”

贤妃泣不成声,擦了一把眼泪,“攒在那里,用来研制解药,我遂要了来。要来,一点一滴避着太医院喂给你,累积到今日,了结你!”

“为何?”萧明温道,“非朕害他,是叶氏那个贱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纵是他娶叶氏,何至于此?”

“当年……当年朕就不该迎你回来,你个毒妇!”

贤妃看面前睚眦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纵着他,又如何?且不说她本就是七郎挚爱。您难道忘了,一锤定音同意娶叶氏的,是赵皇后。她其心何在?她活着时,你又如何没有胆量去质问她?”

“罢了!”贤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议。有时我甚至想,若没有您,我或许可以和赵家妹妹做个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问我为何?”贤妃轻叹道,“您说为何?”

“您再活着,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经看见七郎大婚那日失了叶氏的模样,却还是对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过七郎……”

“为她 ……七郎盗了婀珠的骨灰……朕岂能容她!”萧明温扯着被子,面色紫胀。

“赵皇后本就不愿与你同椁,你若不是这般执念,遂了皇后之愿,今日何至于此?你口口声声真爱皇后,其实大抵爱她何处,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妾身亦想明白了,按理您这样一个亦是寒门出身受过苦痛方上了天子位的帝王,如何不能爱惜底层百姓,要这般不喜叶氏,借着叶氏宣泄对我的不满?大抵是因为,你坐上那位置,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不过是为了您自个的利益欲望罢了。”

“你,为君无德,为父不慈。”

“我不能再让你这般戕害孩子了,我也软弱得够久了,今生到底为止吧。”贤妃看着渐渐止了动静的人,趁他还有声息,只轻声道,“你且放心去。你为帝王,死后自入帝陵,永远的孤家寡人。”

“至于皇后,她的骨灰当日跌散在西郊码头,如今勉强敛了些。想她到底真心待过七郎几年,妾身会帮她如愿。将她们一家三口的都放在一起,送到扬州去。离你远远的。”

“你安心去吧,往后余生,妾身会带着孩子们好好过的。”

榻上人喷出最后一口血,终于散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一双眼睛却始终不曾合上。

*

昌平三十年二月十二,天子萧明温崩逝。

因太子萧晏尚且昏迷中,遂由湘王萧旸暂理国政。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有臣子提出,为保社稷安稳,由湘王直接继位。然萧旸当即拒绝,只道太子尚在,且品行贵重,他亦不会行此僭越之事。

是夜,叶照回到旧日府邸。

林方白和钟如航寻到她,道是,“殿下曾留话,若他遇上不测,且由湘王继位。”

二人遂拿出萧晏手书交给叶照。

叶照坐在床榻,摸索着抓上榻上的手,低声道,“去给湘王处理吧,他做任何决定殿下都不会有意见的。”

萧旸没有同意,他不良于行,而萧晏说不定那日便醒来了。

纵是朝臣时有催促,他亦只道再等等。

自是等萧晏的醒来。

无人不等着、盼着他的醒来。

可是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榻上,半点反应都没有。

叶照尚且有耐心,能够抱着他,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便已经很知足。

她独自过了很多年,觉得此刻已经比她一人时,好多了。

她甚至向苏合学了按揉推拿的手法,每日给萧晏擦洗,推揉,让日子尽量过的规律而充实。

白日里,闲下的时辰,她会在院中练武。练出额头上一层细细汗珠,然后握着他的手给自己拭汗。

小叶子便在一旁嘀咕,“殿下最爱干净,他给你擦完,我又得给他擦一遍。”

并无不妥的话,但叶照闻来却有些生气,“你为何不唤他,他是你阿耶。”

“他不醒,我就不喊。”小姑娘跺脚、堵着气。

叶照默了默,冲着榻上人道,“听到没?”

自也无人应他。

她咬着唇瓣,将孩子抱在膝上,低斥,“活该。”

四月末的时候,慕小小顺利诞下一个儿子。

满月宴上,叶照将孩子抱在怀中哄逗。

小叶子告诉她,“小堂弟眼睛、鼻子长得像姨母,只有嘴巴一点点像姨夫。”

叶照轻哼,“这才对,不像某人没一处随我。”

小叶子今年六岁了,洛阳高门的人大都见过她。

凡见到她,都说同萧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夜,叶照靠在萧晏怀中,给他讲小侄子的模样。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十月丹桂飘香。

这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晚意。

经大婚一事,府中诸人自不待见她,然叶照却依礼接待了她。

她记得,那日江畔,萧晏说已经同她两清。既如此,上门便是客,斟一杯茶亦不是不可以。

陆晚意也没有多言,只道是无意中得了一个偏方,或许对昏迷不醒的人有效,道是可以试试。

叶照含笑谢过,转手交给了苏合。

陆晚意道,“妾身能见一见殿下吗?”

叶照默了默。

“妾身要回安西祖宅,想同殿下告个别。”

叶照将人引入内室。

陆晚意看了眼,拱手向榻上人叩拜,转身想对叶照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亦觉无从说起。

半晌,她红着眼道,“叶姐姐,你、生了好多白发。”

叶照笑笑,“算我提前与他白首。”

秋去冬来,春又回。

转眼又是一年。

昌平三十一三月,回纥犯境。

国无主君社稷不宁的话再度响起。

叶照入湘王府,跪请萧旸登基。

“我来说这话,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社稷,只是为了我自己。”叶照对着萧旸道,“师父,”江山这副担子太重了。便是阿晏醒来,我亦不想他再承受,我想他陪我过些简单的日子。且如今当口,确乃不可无国主,劳您承了这份辛苦吧。”

四月初八,上上吉日。

湘王萧旸继位,改年号清泽。

清泽,乃其胞弟之字。

萧旸颔首,“他年论政,史书工笔,但凡论起朕之天下,必当有吾弟清泽二字。”

清泽元年,喜事甚多。

七月里,边境告捷,回纥退兵。

叶照给萧晏喂药,“如今师父继位,新人辈出,边境尚安,你放心吧。”

九月末,皇后慕小小再度有孕。

叶照坐在榻畔,唱完曲子,抚着自己小腹哼道,“阿姐他们都二胎了,你这辈子一个都没呢,出息!”

十二月底,落入山崖两年半的原安西刺史李素终于被寻回来,襄宁郡主在朱雀长街施粥一月以谢恩德。

叶照窝在榻上,掌中化处真气给他调理内息。事后蹭在他脖颈咬他,“过年了,他们都成双成对,就我一人。”

“萧清泽,我想改嫁,我不要一个人。”滚烫的眼泪落下,染红他的衣领。

如此又是一年。

清泽二年的夏天,萧晏昏迷的第三个年头,半生杀伐不信神佛的叶照在大慈恩寺请愿。

寺中明觉大师观其面向,道,“女施主杀伐过甚,双手染血,若愿意消除业障,当是心愿可请。”

叶照问,“如何可消业障?”

“女施主本有慈心,乃为血染。可于佛前坐禅十年,业障可消。”

叶照又问,“这十年,可是需锁在佛前,不见世人?”

明觉颔首,“施主好悟性。”

叶照摇头,“相比十年生离换我夫君并不确切的苏醒,我宁可一生业障守着他。我无惧他不醒,他亦不会嫌我血腥。”

然而,话虽这般说,叶照终是凡人,在无尽的等待中,尚且崩了心态,失去耐性。

清泽二年十一月,萧晏昏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叶照终于受不住。

初时,她以为只要守着彼此,她一样能过好每个日夜。

然到此刻,她发现根本不是的。

她很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让她有了亲人,有了家,他给了她完整的爱意和温暖。

他会哄她、笑她、呵她,抱她,亲她……

他们有情人,做最快乐无悔的事。

那么现在,她要如何面对一个不能言语动作的他?

要如何面对仿若已经没有了他的日子?

若是一生处在黑夜,她可以不求明光。

可是见过太阳的人,要她如何忍受后来的漫长又冰冷的夜!

清泽二年冬,洛阳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叶照求了苏合,求他帮她入梦,让她看一看前世岁月。

她想,今生这人为她悔婚、替她挡箭,天上地下寻她。

他这样爱她,那么前生没有她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且让她学一学,好回来继续守着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前世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