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到秦王府, 若是车驾往来,至多大半时辰。然内侍监从未时二刻执诏书离宫,直到酉时正, 宫门即将下钥亦不曾回宫。反而是宫中又派出内侍监, 二次前往传召。

日落月升,月退日出,又是一日。

十月十四,第三封诏书入秦王府, 依旧无有回应。

十月十五,乃每月逢五逢十的大朝会。

秦王殿下并未上朝。

朝会之上,群臣静默, 看似无事可议。

然怎会无事可议?

两日前, 五皇子楚王陈尸街头。

两日间,七皇子秦王三次拒召不出,今日更是无故不参朝会。

一个亲王的惨死,便足够大理寺和刑部执芴上报。

而一个亲王这般不遵君令, 御史台更是该轮番弹劾。

可是,满朝文武只是这般无有声息。

该有的声息,早在这日朝会前, 在这两个昼夜之间, 各府邸或递话商讨,或冥思推演,通宵达旦里,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了一致的答案。

如今, 天子膝下只剩了两个皇子, 大皇子萧旸和七皇子萧晏。

萧旸虽自成婚后, 开始入都察院任职参政, 各方面确乃不错,但终是不良于行。然纵是不念他双腿疾患,政绩之上亦无法同七皇子萧晏比肩。

那个十岁出入勤政殿听政,十九岁就担了兵部尚书一职,二十一岁掌半壁军权的少年皇子,其实基本便是作为帝国继承人培养的。

再加之今朝楚王薨逝,秦王上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楚王便是秦王杀的,整个洛阳朱雀长街都是人证。三封诏书不接又如何,至今没有禁军围困秦王府,更无一字一书言秦王殿下抗旨不遵、忤逆君上。

文武百官如此思之,御座之上的人又岂会不做考虑。

萧明温看着如今朝上,空出的两个位置,想自己一死一生的两个儿子,终是感慨。

确实,这两昼夜里,他从最初听闻萧晏杀了萧昶的震惊,到萧晏拒不接旨的盛怒,再到昨日合眼前的基本释怀,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的那个儿子,看着一言不发,其实分明已经说得明白。

他眼下,只接两样诏书。

赐死,立储。

而在赐死和立储之间,看似一场豪赌,却分明将了天子一军。

便是朝臣心中所想。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王朝继承人了。

昨夜里,萧明温去了昭仁殿,在殿外站了半夜。

想这一生所有,虽有遗憾,却也胜过十中之九的世人了。

对于贤妃母子三人,他终是有亏欠的。且不论贤妃曾为他侍奉养老双亲,只看这一双儿子,一个江湖漂泊许久,一个自小疾病缠身,不久前又遭婚姻重创,他当补偿些许。接下来的路,且由他们按自个的意愿走下去。

只要在规矩、伦常之内,便也没什么。

而他,百年后自要与先皇后同椁。

如今生时年岁,且再陪陪发妻吧。

这般先后想来,萧明温遂也开了心胸,释怀了些。

只是不想,今日萧晏竟连朝也不上。

纵然自己心中已经搭好梯子,可是儿子却不得心意顺之踩下,萧明温好不容易按下的怒气,又隐隐上升。

他叹,到底年轻了些。

萧明温盯着那个位置又顿了片刻,递了个眼神给大监。

大监躬身领会君意,只上前一步,打着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静了一瞬。

“退——”

“等等!”一个声音从殿下传来,截断大监的话语。

朝臣温声望去,竟是闭府了两日的秦王殿下。

萧晏气色不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满殿的朝臣还是有所讶异。

自十月初六大婚闹剧后,至今不过十日,这秦王殿下竟整个脱了相,瘦削的面容冲淡了数日温和爱笑的眉眼,将轮廓印得深邃又锋利。

部分同他往来不多的臣子,这般一眼望去,蓦然打了个寒颤。

步履虚浮、气息微喘的秦王殿下,一双凤眼,却是坚定又威严。

他躬身跪下,道,“儿臣病情未愈,昏睡了两日,不知父皇再三传召。这厢醒来,更是延误朝会,还望父皇恕罪。”

给了不接诏书、不准时上朝的理由,却是绝口不提萧昶之死。

显然这是给陛下铺台阶。

群臣懂,天子自然更懂。

如此台阶铺来,同萧明温心中预备的梯子接上,他便还有何好说的。

遂道,“你既重伤初醒,急急奔来,想必也未看诏书内容。”

“儿臣鲁莽!”萧晏气虚,隐隐发颤,然却是背脊笔直。

“起来。”萧明温瞧着他白得几经清苍的面容,不由蹙眉道,“原是你的好事。”

他顿了顿,示意大监宣旨。

大监打开今早陛下的旨意,一字一句朗朗读来。

“皇七子萧晏,为宗室贤嗣,人品贵重,天意所属,兹谨告天地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承万年之统,繁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子,即日起分理庶政,各司所奏之事,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殿中静一瞬,随即贺声齐上。

萧晏接旨起身,受百官贺。

朝臣叩拜。

无论是从来就拥秦的一派,还是保楚的一党,此刻对这位帝国首位皇太子,皆钦佩而震撼。往前退百年,往后再百年,大抵难寻一个在夺嫡中,只流一人之血,便彻底胜利出的。

自然,也有部分人,尚且觉得七皇子赢来多是仰仗天命。但凡帝王子嗣多些,也不会这般容易轮到他。

然,唯有萧晏自己知晓,曾几何时,他对帝位并无眷恋,更多的是高处不胜寒的惶恐。他这一世,暗里清缴各地霍氏棋子,明面步步掌权,皆不过是为了寻那一人罢了。寻到了,他在温柔乡缱绻,享受好时光,也不是非至尊位不可。

可是,这天下与命运,从未长久眷顾过他。

更不曾善待她。

除非如此刻般,他抬起略带疲乏的眉眼,看匍匐于足下的臣子。

如此这般,他是否可以肆意些。

殿中回**地恭祝之声,终于停下。

大监再次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武分列的朝臣中,竟有一人执芴出列,乃礼部侍郎李素。

一件是秦王即太子位的冠冕事宜,一件是先皇后下月的周年祭。

眼下,萧晏哪有心思大办太子宴,只以一切从简、不宜破费为由,让礼部按祖制正常进行即可。

以往,萧晏同他一道北面称臣,并未觉得什么。这一刻,萧晏南面为储,站在九重白玉阶上,越过几重人身居高临下看李素。

他站在殿下,执芴低首,隐去大半面庞,容颜不显。有一个瞬间里,萧晏心头蓦然略过一层寒意,惊觉那轮廓身影仿似……

仿似、霍靖。

“既如此,这件事便由太子监理,礼部操办。”身后萧明温的话传来。

萧晏回神,转身,“儿臣领命。”

“臣领旨。”堂下,李素遂礼部尚书一同跪下。

这件事,原是说的先皇后周年祭。

自是如今萧明温最在意的事,亦是萧晏上太子位的头一桩事。然到底自己生母尤在,且曾是帝王发妻,纵萧晏同皇后情分甚笃,到底夹杂着恩仇几许。何论眼下,他如何有心力完全上心打理!

倒是李素,在下朝后,同他走在一起,道是让他不必费心,皇后周年祭他负责即可。

萧晏看他一眼,不由又想起方才殿上感觉,不由低笑了声。

大抵是自己实在虚得厉害,方产生的错觉。

李素如今住暂居在原来的定北侯府,这厢又领了先皇后周年祭的差事,倒确实都占着霍靖的影子。

去年十一一月,宫中凌霜楼一跃,红颜俊杰皆成白骨。

有情人相拥共赴黄泉,原该是人生幸事。若所有何遗憾,大抵是死前未能再见独子一面。

焉知,这不是那独子之憾!

萧晏这般思来,眉心跳了跳,霍靖或许会在皇后周年祭回来?

阿照和小叶子定是在他手中,他是要以自保,还是用以交换其他想要的东西?

“殿下!”李素唤他。

伴着化雪后的寒风,萧晏抵拳咳了两声,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萧晏本想有话说,奈何气息不畅,缓了一瞬。

这一瞬滞下,李素却是将话接来,“殿下且好生保养着身子,先皇后周年祭的事,臣定会操持好,殿下安心便是。”

“届时,只需殿下入后陵,请出先皇后骨灰即可……”

已至承天门前,萧晏伸手扶在侍者手上,已是一副站不住的模样。只虚阖着双眼笑了笑,“先后周年祭那些礼仪,你且办着。需要孤作何事,呈卷宗来吧。”

“臣明白。”

“自入洛阳,你是愈发勤恳。”萧晏拍了拍他臂膀,突然有些羡慕他。

这厢各自回去,他唯有空房冷寂,而面前人却是妻儿在怀。

“臣得殿下提拔,不敢有负恩德。”李素拱手道。

萧晏本欲转身上车驾,闻这话蓦然顿了顿,终也没说什么,

李素恭谨候在一侧,恭送人离去。直到萧晏的车驾淡出视线,他方松下口气,亦上马车催车驾急行。

他隐隐感觉,他等不了许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而半个时辰前,定北侯府的地下密室里,亦出了一桩于霍靖而言,并不乐观的事。

叶照没有喝下这日的软筋散。

按理,今日霍靖早朝,应长思自会过来给叶照喂服。

只是昨夜,与他同室而寝,只隔着一座屏风歇下的小叶子,一夜惊梦。扰得他根本无法静心打坐,调理内息。

初时梦魇,他将将入定,本不欲理会。然小姑娘时不时发出惊唤,他终于没忍住,出定至榻前,想点了她昏睡穴。不想小姑娘猛地惊醒,扯着被子缩在角落,只抬起一双幼鹿般的眼睛,眉宇紧蹙,扯着眉间朱砂,朝他抽抽搭搭泪流。口中咿呀迷糊,一会喊阿娘,一会看他,张着唇口却却硬是吐不出那两个字,唯有眼泪汹涌……

应长思默了片刻,将人裹入被衾,呵了声别发出声,遂甩袖走了。

如此大半个时辰后,小姑娘凄厉地喊了声阿娘。彼时,应长思周身真气才将将开始流转,被一记打断。顿了片刻,闻不再有声响,方凝神重来。

然,未几,小叶子又开始哭泣,却隐忍又压抑,只是持续不断,闷着气息,一点点传入应长思耳中。

应长思终是数十年修炼之人,不至于这般被侵扰。

但小姑娘实在执着、耐力惊人,整整一个多时辰,都不曾彻底停下嘤嘤哭声,只是到最后似是已经哑了嗓子。喘出的声响喑哑又破碎,甚至带着两分绝望!

应长思虽已是极力控制,然脑海中全是那一点朱砂印记,晃神中见到多年前,绝色出尘的师尊,将一个小小尸体扔入他怀中,他因接了一把,看了一眼,便错过了拉住她跃下山巅的身体……

只要他快一瞬间,他就能抓住她!

应长思起身下榻,奔至榻前,看缩在被中打颤的小小轮廓。神思便又触在旁处,心道如何这般晚才来,她阿娘惯是不喜她,她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睡着,该有多怕!

他伸手轻轻拉开被褥,双手环抱自己的女童,泪眼朦胧看他。

看一会,竟整个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小姑娘身子又软又绵,哭声又嗔又娇,抱人的手又暖又紧。

从小生于雪域之中的邪魔歪道,原是身心惧冷,这一刻又得久违温暖。轻轻推开她,注视她面庞眉眼时,他的一双眼睛便开始隐隐泛起琉璃色。

小叶子重新抱住他,软软伏在他肩头,继续颤声落泪,唯亮晶晶的眼眸中,攒出狡黠笑意。

昨日里,阿娘交代了,寻机会趁他运功时让他生出幻觉,届时她有用。

至天亮不过个把时辰,小叶子缠着他唱歌,讲故事,还说他同他学武……

应长思眼中琉璃色渐浓,久久不曾退下。

直到小姑娘的一声提醒,“阿娘可是应当用药了?”

应长思方在恍惚中捡起一分清明,融了软筋散送去给叶照。只是整个人依旧不甚清醒,偏小叶子还道,“你待阿娘耐心些,她或许便不生气了!”

他进来的一刻,叶照闻他不甚规整的步伐,听他口中唤出的一声“师尊”,不由感慨小叶子,竟是这般高的效率和利落手段。

如此,她岂容他眼中那抹琉璃色退去。

只勾着他,用铁链声晃他,用一声“长安”唤他,磨着他允她歇会再用。

她忍过他贴着肌肤的亲近,终于在布帛被撕裂的片刻推开了他,对着已经迷离不得自控的人呵了声“放肆”!

叶照咬着唇瓣,明明只是权宜之计,明明是为了寻得一线生机,可是临到终了,她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若不曾遇见萧晏,她何惧几人碰她!

不对的,她还有小叶子。

生死面前,有何不能放下?

她何必惹恼他?

这般想过,她努力平复了情绪,扯出一点笑来,正欲开口。却闻得面前人卑怯话语,道,“长安知错了,师尊您莫生气!”

他甚至在触上她面庞的一瞬,又触电般收回手。只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叶照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摸索着寻到那碗软筋散。捧着它,拖过沉重的铁链,入净室将它倒了个干净。

只要少喝一碗,今日就能攒一日力气,凝出一点功法。待明日的那碗用下,她便可以提气化散,纵然不能化彻底。但药效总该会降下许多,如此便又可以凝出稍许功法。

届时但凡她有足够的力气,撑起一炷香的时辰运功,这定北侯府同秦王府不过两条街道,数里之隔,她当是有机会将小叶子送出去,再不济送个消息亦是不难的。

阶梯的踩踏声传来,叶照知晓这是霍靖下朝回来了。

遂匆忙搁下碗盏,回了榻上。

叶照有些心慌,因为霍靖进来时,铁链的声响还在回**。

似是发出一阵仓促声。

好在她咳疾甚重,遂掩口咳了两声。原是假装,不想应付应长思至今,费神良多,如此一勾,竟是真得咳了起来。

霍靖看着桌上空碗,又见抱膝坐在床榻,咳得颤颤巍巍,铁链直晃的人,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只在榻畔坐下,伸手将人拽来身边,给她顺着胸口。

“同你说桩高兴的事。不,应该是让你高兴的事。”霍靖抓在她胸上,低嗤道,“萧晏被立为东宫太子了。”

叶照闻言,并无太多喜悦,只松下一口气。

到底萧明温只剩了他这么个儿子,纵是他杀了楚王,也只得作罢。总不能再杀了这个以正律法,让自己无后,国无君王吧。

叶照尚且明白这个道理,萧明温自然也懂,霍靖亦懂。

只是霍靖不曾想到,萧晏竟敢这样剑走偏锋,彻底控局掌局。

本来,他已无兵甲暗子,便想利用萧昶去折腾,试着分化朝政,削弱他们萧家势力,让他们从内部烂去。

可如今这厢,即便皇帝还有半壁军权,但其他政务、和另一半军权管理皆在萧晏一人手中,这朝中矛盾已然挑不起来。

“这般平静?”霍靖如今见不得她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只手中发力,骤然捏紧。

叶照如他所愿,眉头皱了皱,甚至因他如此突然的搓揉,还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霍靖心里痛快了两分,又笑道,“那么再同你说件你会不开心的事,下个月我便要带你离开这了!我们去海外,去萧晏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这……叫什么?”

“叫生离即死别。”

“当日,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霍靖一把扔开叶照,“我和我阿耶阿娘,便是如此。”

“生离即死别。”

脚步声离去,叶照撑起身来。只提气,凝神运功。

霍靖说要将她带去海外,她并不觉的他说的是真话。多半气话而已。

因为带走她,没有任何意义。

霍靖如今套着李素的一张脸,如此骤然失踪,以萧晏的能耐,定会将前后事宜连起来。如今朝中又是他独尊,为了她和小叶子,他是一定会上天入地搜捕霍靖的。

霍靖入京一遭,已经挑不起萧家朝廷的内乱,便是报不了仇了。正确的做法,当是即刻离开,纵是带着她作为人质,又为何要等到下个月呢?

叶照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再多思,只静心调理内息。

*

萧晏闭府了两日,原也不曾说谎,确实身子无力。

他冲开两生花的禁锢,吐了一床的血,算是伤了元气。将醒两日,便在雪地中一步一跪,跪完了十里长街。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如此闭府,不过一箭双雕罢了。

既是修养,又博弈出了新的天地。

这原是诸人都能看到的两重利益,其实还有一重。

这两日中,他在时睡时醒里,理清了一件事。

若他猜想无错,霍靖当是已经回了洛阳。

萧晏回到王府,粗粗接了府中人的拜贺,只将有关被立为太子一事的相关事宜交给属臣打理,自己则回了清辉台。

未几,便有人来禀,道是湘王殿下和户部尚书过来了。

萧晏命人请入。

户部尚书奉命送来他要的卷宗,遂告退离府。

“劳皇兄翻阅统计从去岁十二月至今岁十月,这十个月来入洛阳的暂居或长居的人口。”

萧旸也未多问,只执笔阅卷,勾画记录。

萧晏揉着眉心,在一处用药。

“我瞧着不少,有两百多户,你且合眼养养神。”萧旸看他一眼,只低叹一声。

当年慕小小骤然失踪,他也受过这般摧心肝的滋味。

萧晏笑笑,听话合了眼。

两炷香的功夫,萧旸推过轮椅,上前推了推他。

萧晏瞬间睁开眼,从兄长手里接过。

确实不少,且不论光有姓氏名字不全的,便是这有名有姓的亦不少,有四十多户。

萧晏道,“请皇兄继续勾画,在这四十多户中勾出有爵位、有官职的。”

这厢容易许多。

萧旸任职都察院,又是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炷香的时辰,便将这里头九户符合条件的人家都圈画了出来。

“找出他们的现居地。”

萧旸颔首,按名翻阅查询。

尚书省崔忠玉,现居宜阳访十八号。

国子监钱永亦,现居宜阳访二十七号。

礼部侍郎李素,现居永平访十三号。

大理寺少卿公孙仪,现居永平方三十号

……

萧晏铺开洛阳城建筑图,按萧旸所言,将九出府邸一一圈出。

“你到底是何意?”萧旸看着地图勾画。

萧晏从案桌屉盒抽出短箭,搁在手中把玩,“皇兄可还记得我十二那日去了您府上,回来时萧昶已经在我府上候我。”

“我送你的回来的,自然记得。”萧旸道,“有何不对吗?”

“十二那日是我昏迷醒来的第一日,我是辰时正离府去的您处,从您府中出来时,巳时五刻回到王府,彼时萧昶已经在了。掌事说他已经候了一刻钟——”

闻到此间,萧旸豁然舒眉,“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醒来不过一个半时辰,便已经有人知晓。且在这段时间内,刨去监视你的人传信给自家主子的时间,通知给萧昶射箭送信的时间,然后还有萧昶过来候你的时间,无论是信鸽还是脚力,都需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方能完成这些步骤。如此,那个监视你、挑拨萧昶的人,距离你的府邸格外近。只在半个时辰的路径内,甚至只有一刻钟的时辰。”

萧旸抽来地图扫过,方才他报出的九处府邸,其中六处在城东宜阳访,皆需大半时辰,,是断没有可能的。

如此只剩得与秦王府同在城西永平坊的司马府,永昌伯府,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萧旸惊道。

定北侯府,原是霍靖本家。

萧晏合了合眼,将手中箭矢盯在那个位置上。

原不仅如此,挑拨萧昶,亦是霍靖惯用的手段。

“那李素夫妇,是被控制了?还是根本不知情,霍靖乃藏匿其中。”萧旸蹙眉道,“还有阿照,又被藏在何处呢?”

“而且,这些尚是推断。我们要如何验证呢?”

“若是真的,我们也只能将计就计,强攻不得,他手上便是无兵无甲,但是这般多的人质。我们尚不能打草惊蛇!”

萧晏食指扣着案桌,半晌道,“先验证推断正确与否。”是与时间赛跑的事,一分一秒都耽误不起。

他凑近萧旸耳畔,低声吩咐。

萧旸领会,回去安排事宜。

清辉台又剩了萧晏一人,他从袖中拿出那方罗带。其实还不曾缝制完毕,还有最后一圈金玉珠不曾缝上。

他起身回了内室,寻出珠子重新缝上。

缝着缝着,不由望向床榻畔。

恍惚间,他看见叶照坐在床榻,是那个她即将离开他的夜晚。

她那样安静地坐着。

然后起身,拉他去了库房。

她说了什么?

她说,“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萧晏的眼泪落在罗带上,打颤的手捏不起一颗细小珠子。

他的妻子,前生死别,今世生离,为他入死出生,却不曾穿过一次嫁衣。

她原也看不到自己穿嫁衣的模样,不过是想穿给他看的。

却因他一声不可,终是连碰都不曾碰过。

日落余晖敛尽,萧晏如今入眠,已经需成倍的安神汤方能睡过去。

时间流逝,看似平静。

然唯有萧晏近身的几人知晓,并不平静。

朝政上,虽无有大事,如今政务都有他管着。只是皇上对先皇后的周年祭要求格外多,如此整个礼部便忙得团团转。

幸得李素,所办事宜多得陛下夸赞。

如此,萧晏自也放心让他去办理。

只是冷眼瞧着他,到底对于霍靖归来一事是否知情。

十月二十这日,湘王妃慕小小在府中开螃蟹宴,下帖请了大半个洛阳高门的女眷。因着萧晏已是储君,湘王府自然水涨船高。莫说得了帖子不来,便是没有帖子的都恨不得挤破头参宴。

然被盛请的礼部侍郎夫人、襄宁郡主却因身体抱恙之故推却了。

又三日,宫中贤妃和淑妃二人,为先皇后周年祭,去了大慈恩慈还愿请福,自是邀请近身的女眷同行。襄宁郡主染恙未愈,便依旧婉拒了。

翌日,没有朝会。洛阳下了入冬来的第二场雪。

朔风凄凄,雨雪纷纷,玉浆压枯枝。

萧晏仰望阴霾天际,翻涌的浓云。

道是人未老,却已思年少,故人却多病。

如此,太子銮驾,入了定北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