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中, 秦王殿下血溅华堂,当场焚毁赐婚诏书,且那般誓言凿凿, 便是天子有意维护陆氏女, 欲要转圜,也不得法。

只因贤妃抱子于堂下,看怀中即便闭眼昏迷然神情仍是哀戚的儿子,在静默柔顺了数十年后, 终于于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帝心。

她并无多言,只一双已经略显风霜疲态的眼睛,直直盯视殿上君主。

直到萧明温先收回与她对视的目光避向他处, 道了一声“赶紧救治秦王”。贤妃方稍稍柔和了眉眼, 对着满堂宾客道,“礼未成,便一切作罢,诸位散了吧。”

这华堂之上, 参宴的是大半个洛阳高门,和满朝文武,闻此语不由面面相觑, 最后皆望向堂上帝王。

萧明温合了合眼, 余光落在内侍监身上。

内侍监会意,拂尘一扫,道,“陛下起驾回宫!”

这话落下, 便是默认了贤妃之语。

天子起驾, 满座臣子送行。

未几皆陆陆续续散去。

转眼富丽喜庆的殿堂中, 寂静又荒凉, 唯有依旧喜服华袍的女子跌坐在地上。贤妃转身看她,对上她缓缓抬起的精致面容,不由摇首哀叹,却也再无一言。只匆忙转入内堂,去看自己的儿子。

苏合初时按着急火攻心的法子施救,结果从虎口到心口,各处穴道扎入了十数枚金针,也不见榻上人有转醒的迹象。

眼看这人面如纸色,虚汗淋漓,脉搏更是杂乱又细弱,根本已经承受不住金针入血的刺激,苏合匆忙收针。

饶是如此,还未待他彻底探出他脉搏,理清病症,萧晏眉宇骤蹙,整个人一阵**,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吐出。

“快扶起殿下,别让他呛到。”苏合一惊,转身又冲药童道,“去,把我药书中研毒的三本杂记都拿来。”

他的手还搭在萧晏腕上,感受着越来越弱的脉象。

脑海中浮现出萧晏数日来的变化。

何日开始变得?

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叶照携女失踪,陛下赐婚陆晚意。

“您难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今日晨起,汤泉畔萧晏的话轰然炸响在耳际。

他两辈子等的,只有一个叶照,为何会娶陆晚意?

苏合奔回前殿,拎起陆晚意,“说,你是不是给殿下吃了什么?”

“到底喂了什么?”

陆晚意抬眸看他,并无声息。

“再不说,他就要死了。”苏合怒呵。

萧晏的脉象弱的仿若游丝,是心脉受损濒死的征兆。若不及时对症施救,极有可能九死一生。即便抢回一条命,也会沦为废人。”

然陆晚意尤是牵线木偶,只沉沉低着头,半点反应都没有。

“去回陛下,让宫中御医来会诊!”苏合话语出口,只扔下陆晚意,抢过书童送来的书籍,一目十行地查阅。

苏合阖眼静了静,将萧晏这数日间举止又重新缕过。

只拎出其中一本,按目录查阅。

忘忧草,肝肠醉,情花蛊,前尘诀,两生花,曼珠沙华,百媚生,千日幻……

都是断情绝爱,散去回忆的药。

观萧晏症状,苏合定在肝肠醉,两生花,千日幻三药上,然这人已经虚弱至此,乃经得起他失手试错,毒上加毒。

“苏先生,苏先生……”内堂侍者奔来,“殿下,他又吐血了!”

“闭嘴!”苏合前后翻阅那三种药,不堪其扰,“让医官正常封穴止血!”

他目光落在陆晚意身上,只深吸了口气。

滴漏渐深,日影偏转,宫中的太医也已经齐聚府中,在屏风外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陪护在榻的医官在萧晏每隔一段时辰的吐血后,便搭上他脉搏测过。

这回搭脉听诊,医官未几便指尖发颤,按下重测,须臾惶恐出声,“殿下没有脉象了,殿下……”

太医院院正跑在最前头,搭脉观瞳,数处施针,终于将人吊起一口气。

药童出来将情况告诉苏合,苏合头也未抬,只按书中记载,挑杆称药,调以三种毒药的配方解药。

如今,肝肠醉已经制好,正在制作两生花的解药。

“告诉里头,让他们撑住,且让殿下熬过今晚!”

陆晚意幽幽转向内堂的方向,呢喃道,“他居然宁可死,也不愿意忘记她……”

“你说什么?”这个档口,苏合唯有对她的话给外上心。

“我说,他其实只要乖乖忘记,就不会这般气血逆行!”她目光游离,缓缓抬手拨下头上发簪,步摇,凤冠……

苏合还欲开口,她已经散了发,复了先前呆滞模样,开始脱喜服。

喜服七层,她脱了许久。

然,还没脱完,贤妃便从内堂跌跌撞撞出来,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陆晚意被吓了一跳。

贤妃双泪纵横,求道,“晚意,你告诉苏先生吧!算我求你了……七郎他若是亏欠过你,但至少当年是他救你回来的,至少这么多年,我养育了你啊!我没有女儿,自问是把你当亲身女儿抚养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到底还欠了你什么,我还,我替他还……求求你!”

贤妃以头抢地,声泪俱下。

陆晚意挣脱她,眼泪落下,冲去面上浓重的妆粉,露出一点最初素净模样,只爬起来往外走去。

徒留贤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姑娘!”府门外,她撞进一个熟悉地怀抱,闻声抬眼。

她顿了片刻,低声道,“何承,去把解药给他们!”

“姑娘——”何承一时没有抬步。

“这处的恩仇,已经都了了。”陆晚意泪珠颗颗滚落,“我们还有旁的事要做。”

清河县主陆晚意,至此失踪。

而苏合检验了何承给的药,喂给萧晏,诸人总算松下一口气。苏合结合那两生花的药性,又观萧晏身子,和诸医官会诊后,预计他得十余日才有转醒的可能。

只要人未醒来,诸人便总是心中不安。

翌日,连着萧明温都罢了朝,来到此间。

他在床榻畔默声坐了一日,观榻上形容憔悴的儿子,又看一侧眉眼低垂的发妻,终于生出一点歉疚之情。

*

这日,乃十月十二,亦是萧晏昏迷的第六日。

湘王府中,慕小小又失眠了。

将将平旦,她便睁眼坐起身来。

萧旸睡得极浅,她一动,便也醒了过来。

慕小小因何失眠,不言而喻。然她如今忧心忡忡,实乃牵挂叶照。

当日叶照同她讲的也算明白。

讲了自己非走不可的缘故,讲了走之后萧晏可以好好生活的缘故,讲了她也会照顾好自己,来日安顿好给她音讯的许诺,如此她才忍着闭口不言。

便是圣旨下达,萧旸震惊疑惑,她亦只是编了是叶照和萧晏两人的决定,拦着不让他多问。道是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

谁曾想,萧晏对叶照的那份情,竟能冲破那药力,宁可逆了一身气血都不肯将人遗忘。

“小小,七郎会醒来的,阿照也定找到的。”萧旸亦坐起身,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这些日子,秦王府闹成一团,早已失去了主心骨。

萧旸顾左虑右,一边是身怀有孕的妻子,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手足,还有一处是远走他乡的徒弟。

幸亏他尚且清醒,只将萧晏全程托给苏合,自己照顾着苏小小,然后派人寻找叶照母女的踪迹。

眼下,寻找的范围,按洛阳为轴心,已经延伸至方圆三百里。

“我总觉的阿照出事了。”慕小小摇头道,“当日婚宴之上,七郎闹成那样,莫说整个洛阳,这些日子下来,便是半个大邺的人都知晓了。她怎会半点消息都听不到?”

“但凡她听到一点,她一定会回来的。她怎么舍得七郎伤成这样,而不闻不问。”慕小小落下泪来,“你不知道,那日她来,还与我说,莫要见七郎新婚大喜,洞房花烛,而恼怒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分明比她更无辜。”

“明郎,阿照这么爱他,但凡她是自由的,她一定已经回来了……”慕小小越说越激动,由觉小腹一阵阵发疼。

只蹙眉靠在萧旸肩头。

萧旸搭过她腕脉,吩咐外头上值的侍者将安胎药送来。

他给她输了些内力安神补气,直待她稍平息些,方轻声道,“阿照走之前特意来见你,将事宜告诉了你一人。不仅仅因为你是她阿姐之故,更因你有了身孕。她担心你,在赐婚旨意下来时,受不住那般变故,怕你伤到孩子,如此才提前告知安抚。你和孩子若是有闪失,便是她回来,你让她如何面对你?”

慕小小无奈笑了笑,从他肩头抬眸,“郎君实在太能慰藉人心了,妾身自然也想好好保养自己,可是……”

“没有可是!”萧旸截断她话语,“你唯有好好的,静心养胎,顾好自己。我才能用心帮着找阿照。阿照回来时,也能开心些!”

两人正言语间,侍者来禀,“秦王殿下来了!”

夫妻二人四目相视,多日深锁的眉宇舒展些。

萧晏醒了。

比预料的时日竟还早这般多。

*

萧晏因叶照而昏迷,终究也因她而苏醒。

等候兄嫂的时辰里,他坐在朝阳台下,让伶人给他唱萧旸大婚的那支曲。

已是十月深秋,清晨时分,风里已有彻骨的寒意,地上更是起了薄薄一层白霜。他重伤未愈,纵是踏着鹿皮皂靴,披着锦缎披风,依旧觉得阵阵发寒。

台上伶人字正腔圆,声如黄莺,又似百灵,按词曲变声换调,原是唱的婉转缠绵,情深意切。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萧晏枯寂的眉眼中有了些笑意,他轻轻哼着调。

想起那个夜晚,他背着叶照回家,她伏在他耳畔,给他唱这支曲。

夜风和她的气息,一样温柔,一样暖和。

可不过半年,他又弄丢了她。

她有咳疾旧伤,天冷就要发作,眼睛也看不见了,还带一个孩子……萧晏不能想,一想他便觉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风寒露重,你是想身子垮得再厉害些,不再找人了?”萧晏在自己兄长的嗔怒声中,回了屋内。

堂中见到慕小小,萧晏素白的面容上,焕出生机。

那日婚宴,她都不曾参加,必是知晓新妇不是阿照的。

否则,何论迟来,她该是伴着她的阿妹,寸步不离的。

然而,慕小小虽确实知晓,却到底没有给他想要的结果。

她亦不知叶照下落。

萧晏问,“那她可有留话?”

慕小小红着眼睛道,“她来托两件事。”

萧晏抬眸看她。

“一件,让我别恼你,道你比她更不易。”

“还有一件,她向我要了笔银子,说会好好度日,要我安心。”

萧晏默了半晌,目光扫过她微隆的小腹,便又想起叶照这半年里那样努力地喝着坐胎药,想和他再要一个孩子……

他定神吸了口气,捡起两分清明神思,“皇嫂先歇着吧,我与皇兄想辙便是。”

书房内,萧晏看着地图,听萧旸这几日中寻查的方向、范围,心一点点跌下,本就无血色的面容愈发惨白。

同慕小小先前一般所想,他感觉叶照出事了。

“我先回府!”他起身,尤觉眼前一阵晕眩,幸得萧旸扶了把,方才不曾跌下。

萧旸送他回的府。

然,不想在秦王府门前竟看见了萧昶的车驾。候在门口的掌事见自家殿下回来,只匆忙迎上去道,“殿下,楚王殿下来了。”

萧晏蹙眉,往前厅走去。

二人不对付已经许久。

眼下,萧晏更无心亦无力和他寒暄,只靠在背椅上,捏着眉心。

难得,萧昶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道,“七弟,五哥这有你要的消息。”

萧晏拂杯盖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

连着萧旸亦望过来。

“你不就是在寻叶氏吗?”萧昶挑眉。

全天下都知道他要找叶氏。

萧晏垂眼喝茶,没有接话。

萧昶起身,走至萧晏身畔,从袖中掏出一物,置在案上,“看看,可是弟妹之物?”

萧晏抬眼扫过,手中杯盏跌落,尤觉体内气血翻涌。

萧昶置与案上之物,乃一条罗带。

正面金玉珠绘出同心结模样,反面是个“秦”字。一针一线,一纹一络,皆是他数月里亲手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