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 窗牖推开一半,阳光和风一起落进来。

柔和的光线渡在二人身上。

风过,叶照的白绫和陆晚意的步摇一起晃动。

光影微风下, 看起来都是娴静美好的姑娘。尤其是, 这一刻尚且四手交握,眉眼相视。

只是覆在陆晚意手上属于叶照的手,又轻微的颤抖。

片刻,还是有陆晚意再次启口, “我说完了,望你应诺。”话语落下,她便抽回自己的手。

叶照掌中一松, 仿若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虽然若要细究, 这两年多来,她与陆晚意相交亦无多少。但叶照还是能感受到这近数月来,陆晚意骤然地改变。

至少开口喊的那声“叶姐姐”,明显降了温度。

叶照隐约猜到些, 但终是抱着侥幸。

她沉默的时刻里,陆晚意再度出声,道, “你不愿意?”

“六年前, 凉州城外——”陆晚意重新握上她的手,抓在左腕上,撩起她的广袖,露出一截臂膀, 点指寸寸攀上, 直到一个“十”字状的伤口处, 方轻轻抚摸, 慢慢按压、最后一把掐了下去。

叶照从她抓上手腕的一瞬,便本想地想要挣开,却莫名又半点挪不开。

陆晚意不过一个深闺柔弱女子,如此按压并未有多少力道。然她是梅花针的主人,自然熟悉牛毛小针的走向。故而这样的一番按掐,不过顷刻间,叶照面上便退尽血色,额角虚汗黏过鬓发滴落。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至此安西陆氏正支一脉唯剩我一人。” 陆晚意眸光沉沉垂下,“你臂上伤口,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原也不愿相信是你的,我的侍卫同我说你的功夫招式像极了当年凉州城外的那个刺客。我不信。”

“直到数日前,洛阳城郊的那场刺杀。”

“果然是你。西域苍山派九问刀的传人。”

陆晚意将叶照的衣袖重新盖上,切齿话语尚在吐出,“多可笑,这两年,我竟视你如亲人,与你姐妹相称。”

叶照摊在桌上的双手慢慢曲指往掌心聚拢,看着是握拳的模样,其实不过是她惶恐中想抓一点依靠。

掌中空空,便只能指腹搓掌心。

她咬着唇口,不知要说些什么,又或者该说些什么。

是她做的,她辨无可辨。

可是,两辈子头一回,她厚颜不想承认。

她的面前浮现出六年前凉州城外的那个雨夜,因为萧晏护着陆晚意,她便放过了她。想着那是他在意的人,想着让自己今生双手少染一点血……

却不知,命中早已定下了今日。

陆晚意言语半晌,始终不得面前人回应。

本就压抑了多时的愤恨怒火转瞬窜起,直端了面前茶盏泼上去,美目怒瞪,斥责道,“我想问问你,我陆氏与你无冤无仇,你是因何痛下杀手,欲要灭我陆氏满门?”

白绫湿透,双眼刺疼,水滴淅淅沥沥滴下。

叶照终于回神,似是在绝望中抓到一缕明光,想起昔日萧晏慰她之言,只匆忙握上陆晚意双手,尽力地解释,“对,对,我同你们陆氏无仇,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们。我是奉命行事,只是一颗棋子。我不过受制于人……我……”

“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仇人,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偿还你……”

她从来也不怕死。

可是这一刻,她那么急,那样慌,她不要和他分开。

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她不要他的身边还有别的女子。

“所以我不要你的命。” 陆晚意深吸了口气,重新平缓了声色,“安西陆氏立世百年,从来行事皆有尺度。有仇报之,有恩偿之。”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昌平二十七年六月,我围场骑马受惊,你救我一命;七月骊山夏苗,九曲台遭遇刺杀,你又救我一命;今岁昌平二十九四月,承天门口,你再次相救。我信你在努力补偿,也信你不过棋子而已。”

陆晚意反手握上叶照的手,慢慢摩挲,“可是,你这双手真真切切地染过我亲人的血,无比直接地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如此,六条命,三次相救,你还欠三条命。自然,将这三条命全算在你身上是不公平的。故而用你秦王妃的身份抵吧,你腾出秦王正妻的位置,发誓终身不入洛阳,我们至此一笔勾销。我知道你还有个孩子……”

谈及小叶子,叶照被陆晚意抓着的手忽颤,只一下望向她。

陆晚意扔开她,起身望眺望窗外,“你放心,罪不及孩子。我没你想的那般恶毒。你若无力带她走,将她留,我自问不会疼她,但也不至于为难她。且皇城中,还有湘王妃可照顾她。自然,你若要带走,我求之不得。”

“岁月漫长,秦王,秦王府自会有新的子嗣和血脉。”

叶照从桌案上收回手,慢慢侧过身,背光坐着。面颊上被泼的水还在一点一滴的落下,她抬手将它们拭去。

她自然听得懂,站在陆晚意的立场,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

她垂着眼睑,低头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若只是我自己爱殿下,今日我会答应你,放下他远走。但是现在……我不可以。”

风吹进来,跌在陆晚意淬火的眸光里。

吹不散叶照轻细却坚定的话。

“殿下他也爱我。”她哑声道,“我没有权利,弄丢他爱的人。”

“而且——”叶照感知对方回眸,便也不再畏惧,迎上她,“便是我走了,便是你入了府,便是皇恩浩**赐你为秦王妃。殿下也不会爱上你。”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不会爱上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女子。”

叶照双目已盲,若还在,便能看见面前人这一刻眼中的欲将她吞噬的燎原怒火。

她未曾想过刺激对方,说这话只是道明自己的态度,同时告诉她,如此抵换对她报仇不仅没有半点意义,甚至还要搭入她后半生的光阴和幸福。

即便这勉强算是对仇人的报复,然亦是对自己的摧毁。

所以,叶照继续道,“你换个旁的条件吧,我都应的。”

陆晚意凝视她半晌,冷嗤了声,“难为你还如此贴心为我考虑。只是我与殿下再怎么说,也是年少相交。我自问还算了解他。”

“你说的都对。”陆晚意转身踏近一步,掏出帕子,给叶照擦拭残留的水渍,脑海中想起数月前在秦王府的那个午后。

不由低叹道,“我相信,我相信你说的,大抵只要萧晏记得你,那么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当真只会爱你一人。”

“有时,我是真羡慕你,竟然能得一人如此珍视,得一人处处为你考虑。”

“索性,我也有这么一人,为我考虑周全,不至于被你们欺负至此。”

陆晚意收了拍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放入叶照手中。

“这是我的侍卫不久前去往凉州西地特意为我寻来的。你摸摸,是什么?”

“我给你描述一样它的样子,色白,莲状,味芳,并蒂……”

随着陆晚意的笑愈发明艳,叶照的面色却越来越难堪。

偏陆晚意还在说。

甚至,她又逼近一步,低声道,“叶姐姐识天下武功,师门又是苍山派那样神秘的宗派,想来至少是听过这盒中丹药是何名,有何用。”

“这……这是双、双……”叶照扔开盒子,浑身都止不住颤抖。亦不过一瞬,她掌中发力覆盖上锦绣欲要摧毁之。

“与其毁这东西,你还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杀了我。”

陆晚意讽笑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了,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时,且莫忘记,是踩着他人白骨得来的。也是,从来成王败寇罢了,我当自省乃我陆氏技不如人,活该至此。

叶照催掌的手原是收了掌风,然这一刻周身杀气凛冽,已然动了杀心。一个杀手就不该有感情,更不该心软,反累今日遗患无穷。

她这双手,断过千人性命,再多一个又何妨!

掌风呼啸而过,厄颈的手已经捏上对方纤细脖颈,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只是我死了,秦王殿下怕是不好过。”陆晚意被她掌势牵引,并无半分挣扎,只是顺从贴上。

与叶照咫尺之间。

只此一句话,尚未有下文,叶照一身杀意已经褪去大半,连握陆晚意脖颈的手都松了半寸。

顷刻前还翻飞的披帛和白绫,都软软重新垂下。

“你想担了这一身杀戮,活着在人间和你夫君孩子共享天伦,死后去地狱黄泉独自受罚,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陆晚意忽的红了眼眶,“我原也以为,诸事皆为你一人所为。萧晏乃被你蛊惑蒙骗,我原是要去寻他的。可是,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什么都知道。”

“当年骊山九曲台观摩,他换了我梅花针袖筒上的玄铁片,放任你在我面前动武。如此袖筒玄针感应不出你体内的牛毛小针,而你又救了我,多么干净利落又一箭双雕的计策。他明明知你是我的仇人,对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

陆晚意吼出声来,“他包庇你,纵容你,他什么都知道。而我,而我还跟个傻子一样,领整个安西权贵,绿林十三州人士,为他的王图霸业鞍前马后!”

“我告诉你——”陆晚意压下火焰,勉励平息声响,“今日,我若走不出这里。明日,整个安西都会反。”

“确实,如今秦王殿下掌半壁军权,区区安西之地,他尚可平息。但是,你要想清楚,这泱泱大邺朝中,还不是秦王殿下彻底能当家做主的时候,且不说边关有回纥虎视眈眈,常年犯境,便说这国内亦有五皇子萧昶整日闹腾使绊子,而御座之上的君主尚且掌权。”

“你说,我安西一反,他的梦想和志向可能稳妥实现?”

“再退一步。”陆晚意笑了笑,低眸看那只勒在她脖颈的手已经同常人无异,只有筋骨还存力道,骇人的掌风已然敛尽。

“退一步,退一万步,他弃了一身的抱负,弃了满身的荣华,同你归隐。你且想一想,这大邺皇朝,可还有比他更好更合适的人,为君为主吗?”

“莫言我以权欺你,亦莫说我口舌如簧。你想想,我说的可对?你为何悲哀至此?为何世人皆视你如草芥?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英明的君主,真正明白下层人民的疾苦。底层的百姓有多苦,多难,你作为荒草杂生中的一缕,当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你,生如蝼蚁,飘如浮萍,一生挣扎或许难见到明光一缕。你已是何其有幸,得过至尊的盛宠和呵护,见过人世的繁华与璀璨。你还要贪心,还不知足吗?”

“你再想,你这般守着他。纵他爱你,重你,同你携手并肩。可是,分明都是他在给予,你能给他什么?”

“是去岁洛阳高门漫天流传的,他因你而色令智昏?还至今不曾缓解的他父子不和?还有,你是亲身历过皇后和霍氏的谋划,彼时你身陷囹圄,何有母族倚仗为他分担困厄?不仅没有,反而险些拖他同你一道深陷泥潭!”

陆晚意看那只厄在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沉沉落下。

只擦去氤氲在眼眶中的泪水,嘴角勾起淡淡笑意。从一旁桌案识来那个小小锦盒,重新放入叶照手中。

叶照触上的指腹本能地抗拒,却又木然地收下。

盒中是一颗莲花状的丹药,名曰两生花。

两生花,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如此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距离大婚还有十日。我且容你几日,你择一时辰给殿下服下。如此山高水长,我们一笔勾销,我会辅弼他做一个英明的君主。他日你寻山问路,若听得已有清明天下,天下已少饿殍穷厄,那便是我与他共治的山河。”

叶照再无声息,只握上那枚锦盒转身。

*

返回府邸的时候,她还不曾忘记,拐去“云想衣裳”购了套时新的衣袍换上。这处的掌柜认得她这张脸。

秦王妃置衣裳,如何只能给衣裳,自然连着头面都一并赠送了。

叶照也没出声,只含笑谢过,换了个周全。

出店走在朱雀长街,这一日,她还是倾城又尊贵的秦王妃。

其实,她出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然回府时,府门口男人已经又冷又热地候着。

“天都要黑了。”他斥声,却过来牵她的手。

“又换衣妆!”男人冷嗤。

“殿下不喜?”

“晃眼,乱心。”入了后院,他一把抱起她,温热气息喷在她耳畔,“成日勾人。”

话语活下,便一脚踢开了清辉台的大门。

值此二人的时刻里,根本分不清白日还是黑夜。

叶照在萧晏又急又狠地搓揉啃噬中回神,只猛地推开了他。

她就要走了,再不能同前世般,又有了身孕。

“怎么了?”萧晏蹙眉看她,因被骤然地打断,掌在她腰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了她一把。

叶照缩了缩,扯出一点笑,“是殿下怎么了?妾身不过离开片刻,您怎么这幅样子!”

她甚至捏了把他面皮,绵长尾音颤颤,似在笑他不知羞。

萧晏抓过她的手,细吻了两下,合眼笑了笑,“不知怎的,方才你不在,我心慌得厉害,一连洒了好几颗罗带珠子。”

“王妃,本王同你打个商量……”他气息粗喘,泛红的双眼迷离,“往后你在去哪,都带上我,我给你做侍卫,做车夫……成吗?”

“反正,我一刻也不要见不到你。”

“瞎说!”叶照嗔他,“殿下上值又如何?”

“同行啊,你予我红袖添香……反正,就是、在一起!”萧晏顶着一头细汗,扳住她双肩,“躲什么,听话!”

“殿下,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在一起后再说,你先容我……”

叶照侧了个身,带着上头人也翻过来。两人额对额,鼻尖对比尖。

她浅笑,他怒视。

到底,还是她的笑压住他喷薄的火。

只亲了亲他下颚,垂首靠入他胸膛。

玉指纤纤,握上另一个他。

素手琵琶,原也是他喜欢的。

冰弦冷涩,拨弦转调,琵琶声声至**。

抚在她面颊略带薄茧的手一僵,现出紧绷的白皮与青筋。

叶照推开身来,柔声道,“郎君,大婚前,你且都不许回家了。届时小别胜新婚!”

“你说了算!”萧晏张开双眼,神清气爽看她。

揉揉挠挠在掌心把玩她的长发。

暮色降临,她出浴之时,他又开始伏案做那条嫁衣罗带。

叶照看不见他的样子,也不看清他的神色。

但她能想象他的认真与专注。

她从后头抱住他,蹭在他肩上,突然就有欲哭地冲动。

萧晏侧首看她一眼,又回身配着颜色嵌入珠子。

“殿下,同妾身讲讲这罗带的模样。”

“那你且听仔细,这一针一线都是为夫的心意。”

叶照伏在他肩头,认真听。

大红底色,金线裹边,七彩绘纹。

如意云纹缭绕,为事事如意。

龙凤花色相缠,寓龙凤呈祥。

三百六十颗缠花金玉珠,颗颗都似君心,盼圆满,畔同心。

她的眉眼贴在他面庞。

萧晏持珠的手顿了顿,“怎么哭了。”

叶照自唤眼疾,便再流不出眼泪。哭时,唯有双眼发烫。

萧晏感受着面庞的灼热,搁了珠子,抱人至膝上。

她埋头蹭在他肩窝,呜咽道,“因为,郎君对我好。”

翌日晌午,叶照带小叶子去了一趟湘王府,见慕小小。

萧晏跟着非要同行,叶照只好由他。

入了湘王府,三个女人说体己话,萧晏脸皮再厚,再不能跟在后头。被萧旸推着去朝阳台听曲。

台上,伶人唱的还是大婚那支曲。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殿阁中,叶照伸手抚在慕小小微隆的小腹上,想象数月之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明岁四月,正是春光潋滟时。”慕小小道,“阿照,我们都有家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

“你我浮萍半生,注定已经寻不到父母根基。但是,我们可以成为孩子的根,与爱人携手一生。看树苗长高,长出枝哑,抽出嫩芽,想象来日亭亭如盖矣。”

叶照看她。

想了许久,终是开了口。

她面对着慕小小,将小叶子抱在膝头,如实所言。

最后,叶照道,“阿姐,我来这趟,不是等你劝解,也不是等你提前告知湘王殿下。我既决定要走,便再不会留。”

“我来,只是想你帮我,帮我一件事。”

慕小小满腹的话语,和全部的激动,终于在叶照最后的恳求中平复下来。

叶照低头问小叶子,“你也可以选,是留在姨母处,还是随阿娘走。”

小叶子从她膝头下来,冲慕小小磕了个头,摸了摸她小腹,笑道,“姨母,我要陪阿娘。”

慕小小泪如雨下,将孩子搂入怀中。

“阿照,我应你,谁也不说。但你……别让阿姐寻不到你。”

叶照牵着小叶子,在湘王府门口等萧晏时,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

秋天的日光并不耀眼,甚至因秋风瑟瑟,光线里渗着一股凉意。落在人身上,惬意又舒适。

她在风声中,辨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嘴角笑意一点点漾开。

小叶子抬头看她,又眺望来人,低声道,“阿娘,我其实在很早前就已经不恨他了。”

“他知道的。”叶照牵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所以,你要不要唤他一声。”

小叶子摇摇头。

何必给他短暂的美好。

“阿娘,我始终更爱你。”

日落西山又是一日。

九月三十日,距离婚期还有五日,陆晚意又一次来到秦王府。

名为替司制道喜,将婚服送来。实乃催叶照办事离开。

叶照声色平静,“今日你便去请旨吧。”

这日晚膳后,萧晏添了烛火,继续制作那条罗带。

叶照安静坐在床榻。

萧晏回头看了她两回,总觉不对劲,遂搁下珠子过来,问她怎么了。

叶照咬着唇畔半晌,拉起萧晏出去,走到库门口。

库里放着二人的婚服,按规矩放于夫家暖房。

三日后新妇嫁衣再送回母家。

叶照垂着眼睛,低声道,“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我说半日,你闷声不吭作甚!”萧晏笑道,“这厢不能应你。喜服入库出库皆有时辰,原是司天监算好的上上吉时。断不能随便打破!”

“走吧!”萧晏牵过她,“到时婚宴上,再穿来晃我吧。”

叶照僵在那,没有挪动。

“听话,不许撒娇。”萧晏哄带劝拖走了她。

回来后,叶照依旧坐在床畔,萧晏继续嵌珠子。

“生气了?”萧晏回头看她正自己起身,往案桌旁走去。

那里除了温着的茶水,什么也没有。

“没有,我就是有些渴了。”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掌心沁出薄汗,捏着那颗丹药。

“还说没有,要喝水如何不唤我?”萧晏扶她坐下,倒了盏喂她。

叶照就着他的手,乖顺饮下,“快去制罗带吧。”

萧晏揉了揉她脑袋,转身过去。

叶照默了默,听声辨事,萧晏正聚精会神嵌珠子。

她拢着茶盏,将药从袖中滑入,倒水入盏,轻晃。

“郎君,辛苦了。”她端着杯盏,慢慢走到他身边。

才喝过一杯。

萧晏抬眸看他,却还是笑笑,张口,由她喂下。

叶照恢复了往日模样,在他一侧坐下,摸索着捏上珠子,递给他。

还剩最后一圈,萧晏蓦然就一阵晕眩,困意袭来。

“阿晏。”叶照唤她。

萧晏摇了摇头,看她。

叶照笑,起身引他上榻,替他宽衣。

萧晏微阖着双眼,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直到二人交颈而卧,相拥而眠。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叶照无声起身,素衣裸髻,为再着任何属于秦王妃的衣饰。

她一步步往门边走去,开门,终是忍不住回头。

真遗憾,便是回眸。

我也看不见你。

她停在这一刻,竟是合门走了回去。只是终究没至榻前,拐了个弯,至案桌旁,摸索到那条罗带。

她在手中握了半晌,到底没舍得松开,咬着唇瓣将它一点点收至自己广袖中。

清辉殿正门打开的时候,小叶子已经在等她。

她牵着女儿的手出去,一路上值的侍者还在同她叩首问安。

她尚且还是平常模样,平静温和,“殿下还在歇息,晚些再去唤他。”

“王妃要去何处?”

“可要准备车驾?”

“王妃需要先用些早膳吗 ?”

一路皆有各处侍者问话,她默声摇首,只牵着孩子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王府大门。

她来时便空空,走时亦是孑然一身,连一袭行礼都没有。

纵是是满院侍者皆看见她走出了府门,谁又能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

朱雀长街的拐道口,她与一辆马车擦肩。

车中女子撩起帘帐,望远去背影。片刻,落帘催马快行。

叶照顿下脚步,听车辘声声,未几停下。

只将孩子的手牵的更紧些,往更远处走去。

用过双生花的人,会忘记合眼昏睡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待另一朵花喂下,催他苏醒。他看见的第一个人,便会取代昨夜合眼前的人。

所有关于最初一人的事迹,都由后来人代替。

亦所谓:

花开两朵,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

十月初一这日,秦王府的各处掌事,侍者都觉不太对劲。

已是晌午时分,而一贯作息有度的殿下,亦不曾醒来。

王妃带着郡主大早出府,至今未归。

反而是长居深宫的清河县住早早入府,说有事面见殿下。虽清辉台的守卫奉命欲要拦她,奈何人带皇命而来,如此入了清辉台。

陆晚意坐在床榻畔,看年少相识的男子,看四周场景。

她将丹药喂入,抚他清俊眉眼。

大抵从你在凉州拉上我马背的那一刻,便是注定,我们要携手一生的。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萧晏长睫颤动,脑海中万千场景破碎,湮灭,消散,又强留着重新拼凑,却再次裂开……

他豁然睁开双眼,攥被的手还不曾松开,只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唯觉心口被剜去一块,不得顺畅呼吸。

“殿下,您醒了?”陆晚意唤他,扶他坐起。

萧晏尤觉头阵阵发晕,又一阵阵针扎一样的疼。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人,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

“殿下,用盏茶醒醒神吧。”陆晚意喂至他口边。

萧晏退了退,抬手接过,脑海中画面清晰些。

他饮下半盏,低眸看茶盏,嘴角淡淡勾起,抬眸道,“不生气了?”

陆晚意一愣,点点头。

萧晏揉着眉心,往侧首桌案望去,又四处扫过。

“殿下,您找什么?”

萧晏摇头,走到案桌旁,看桌上琉璃盏中的金玉珠子,脑海中闪过昨夜库门。

遂对陆晚意笑道,“你可是偷偷开库试衣裳了?”

“我……”陆晚意小心翼翼斟酌话语,想着该如何回答。

正思虑间,掌事来报,内侍监持诏书下达。

萧晏看了眼外头日光,对陆晚意道,“是赐婚的诏书,你先去迎一迎,我随后就到。”

十月初一,巳时三刻,天子诏书赐入秦王府,御赐清河县主陆氏晚意为秦王妃。

除了跪在最前头的两个当事人,可谓阖府俱惊。

然而让他们更加震惊的是,他们的主子秦王殿下,竟连眉头都未皱,躬身领旨谢恩。只是在起身的一瞬,似是精神不济,有些踉跄。

不到半日,这旨意的内容已经传遍洛阳高门。

这厢,无数眼睛盯着的却是湘王府。

谁都知道,原秦王妃叶氏,其长姐乃湘王妃,年少又拜了湘王为师。前两月里,秦王还说要让叶氏从湘王府出嫁,那处算是她的母家。

如今,一夕之间,秦王妃骤然换了人,这母家定是要说法的。

纵是湘王手足情深,湘王妃也不是善了之人。

却不想,一日,一夜,又一日……湘王府平静如初,波澜皆无。

既是如此,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高门权贵之中,何况是这等天家皇室,不能说、不见光的事,从来有之。

十月初六的婚宴如期举行。

萧晏自是高兴,这是他等了两辈子的喜事。

只是,从数日前开始,他便一直头疼的厉害。苏合搭过他的脉像,除了稍有杂乱,并无不妥。

这日天未亮,萧晏便安时辰起来沐浴熏香。

汤泉烟雾缭绕,他整个人晕晕乎乎,未几竟是合眼沿着池壁淹没在水中。

隔着茫茫水雾,他看见了陆晚意。看得久了,尤觉慢慢模糊。人影轮廓都散去,虚空里只剩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慢慢合上,眼中缓缓落下泪来。

竟是两道血泪。

“殿下——”苏合过来给他请平安脉,久不见人回来,尤觉不对劲。

如此破门入汤泉,竟见这人已经沉入泉中。

一枚急救的银针纸扎入虎口,萧晏终于在被拎出水面的一刻苏醒过来。

“本王有无耽误时辰?”萧晏晃了下头。

迎亲的时辰。

苏合盯了半晌,摇首,“不曾。”

萧晏捏了捏眉心,“我头疼得厉害,弄点止痛的药膳我压一压。”

“你、确定要去迎亲?”苏合终于忍不住道。

萧晏披衣起身,神思清明了些,“当然,你难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苏合蹙眉顿首,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临去迎亲,萧晏却一直在清辉台转悠。

陪同的宗室子弟,来催了他两三回,他方忧心忡忡地离殿。

他总觉得丢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他又记不起来。

他僵在马前,不肯动身。

执事官无法,打开卷宗给他一一唱喏。

无一不缺。

他遂笑了笑,跨上马背。

他的皇兄湘王殿下在他府中坐镇,这一刻只含笑看他上马。

他低眸道,“皇兄,为何不见皇嫂?”

萧旸温和道,“她今日身子不爽,晚些来。”

萧晏点点头,“怪不得她说要换地方,从宫里出嫁。皇嫂有了身孕,是不好打扰。”

自然,湘王妃至散宴都不曾踏入秦王府参席。便也不曾亲眼看见华堂之上,骇人心惊的场面。

高堂坐着皇帝与贤妃,乃秦王生身父母。

新人入席,参三拜。

一拜天地。

新妇行礼如仪,萧晏神色讷讷。执事二次唱喏,他才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新妇正要跪下,萧晏却侧身欲要看她,他的目光时涣时聚,总觉她一身喜服并不合身。

“七郎!” 贤妃唤他。

他听不到。

萧明温不得法,挥手示意一旁侍者,压着萧晏行礼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妇屈膝跪下,萧晏直直站着,竟出了声。

他说,“罗带呢?你怎么不配罗带?”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万千碎片就要重合,却又散开,萧晏跌下去,却尚是清醒模样。

他突然便笑了笑,终于想起这些日子一直在找的是罗带。

总算记起来了。

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凤眼流波,姿容朗朗。衬着大红的华服,便愈发郎艳独绝。

他抓着新妇的手,有些委屈道,“为何不佩,我制了好久的。不在清辉台,我找不到了。定是你拿走了,把它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白,脑中两世记忆翻涌,层层拼起。裂开的瞬间被一股心力强行黏合。

那样的一瞬过去,仿若恶毒的鲜花凋谢,尘封的往事破开,属于他的妻子的容颜回首。

浓重的血腥涌上喉咙间,他撑着力气突然便掀开了面前人的盖头。

红纱锦盖落地,对面的新人惶惶抬首,眸似惊鹿。

“为何是你?”萧晏扑过去,“阿照呢?阿照呢!”

“好了,礼成。”萧明温喝道,“来人,送新人入洞房。”

“没成!”萧晏撕裂一身华服,双目赤红,“没有夫妻对拜,我没有娶她……”

“今日,天地宗亲在上,满坐宾客为证,我萧清泽没有娶她!”

他冲上高台,砸落香烛牌典,口中吐出的鲜血溅上华堂,御赐的诏书被扔入地上残舔的烛火中,焚毁。

人从台阶滚下,直待火焰烧毁另一个女子的名字,才沉沉合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