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晏领兵前往西北翌日, 因战事紧张,皇后提议后,朝中便由霍亭安暂掌朝政。部分秦王府属臣曾夜聚过一次湘王府, 然湘王自王妃归府, 便又复了往昔模样,不愿多理会政事。左右他肩上无责,除了爵位并无官职,臣子们亦无法多言。

未几, 霍亭安又提出,择选部分赵姓宗族弥补朝中官员空缺。

毕竟先前楚王同秦王一番争斗,虽看着只是伤了各府邸的元气, 秦王尚好。然楚王处却并不理想, 除了他个人被重新幽禁,待陛下醒来发落。而随着荀昭仪的伏法,前盐铁司荀江的彻底倒台,荀氏一脉基本已经瓦解。而曾经支持楚王的家族, 譬如徐林墨等,眼下已然静默,告病闭府。故而自是空出了不少职位, 需人接手。

加之, 西北战事告急,文武百官便也默认了霍亭安的提议。

如此,自昌平七年后,暌违二十一载, 前朝赵氏, 再次回到朝中, 各领官职, 封侯拜相。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十一月,洛阳秋风秋雨绵绵不断绝。

而距离天子八月底中毒昏迷,已两月过去。

朝臣们虽心中不安,然观之霍侯主持朝政尚是当年四平八稳的风范,皇后统领六宫亦是平静和谐,加之边境传来战报,秦王首战告捷。未保战事彻底顺遂,十一月初八,霍亭安又京畿两万兵甲增援秦王殿下。

如此三方渐稳之下,洛阳高门、文武百官心中稍定。

内外局势稍好些,皇后便带着萧晏的捷报入了秦王府。

因其先前走时将叶照母女托付给她,加之苏合还看顾着皇帝的身体,如此往返皇宫与王府,难免力所不及,于是皇后便索性决定接叶照和小叶子入宫住下。

为着是否入宫这一节,原也折腾了几日方定下。

叶照先时以怕给皇后增添麻烦为由婉拒,又再以小叶子顽劣不识规矩为由拒绝,甚至言语想把贤妃接入王府小住。

论及苏合看病,便道自己本就七日一问诊,不需他辛苦往来。

总之百般不愿入宫。

皇后神思转过一瞬,便道,“既如此,且让苏合回府,全心照料你,父皇处左右有整个太医院。”

不想,叶照闻此,频频摇头,道,“凡事总是以父皇为主。”言罢只得低声答应带孩子入宫。

皇后耳听目明,清楚看见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哀蹙。却也没有再多言。

如此,定了翌日入宫。

却不料,这日叶照又开始推诿。

眼线回禀皇后,原是这是清晨湘王妃入了秦王府。

小半时辰后,湘王妃出府,拖拽着长乐郡主,欲要抱走。

据闻因情绪失控,声响便大了些,冲着辨不清方向、磕磕绊绊追出府门的姊妹道什么“你不听话要寻死便罢了,且莫害了孩子……”

秦王妃夺女心切,竟然出手动武打了湘王妃,如此抢回孩子,阖了府门。

皇后在昭阳殿闻得这话,捧着一盏茶水默了片刻。

卢掌事道,“娘娘,湘王妃如此动作,定是湘王的意思,当是他发现了什么。我们可要提前预备些?”

皇后缓缓饮下一口茶,吩咐宫人再去接一次秦王妃母女。

宫人领命而去。

十一月二十,叶照带着小叶子入宫。

正值傍晚时分,天高气爽,然西边天际却是残阳如血。

皇后和叶照坐在庭院中闲话。

皇后道,“七郎走时,可有何交代?”

叶照听着风声,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殿下也没说旁的。只是临行前一晚给妾身喂药后,又给妾身喂了您亲自制的山楂。”

“他道,小时候的药是真苦,亏得您制的这些果脯。”

“如今病好不必喝药了,但是瞧着这些个酸甜开胃的吃食,便觉得再喝一晚药也没什么!

皇后闻言,笑了笑,“等他回来,本宫给他备着便是。”

“娘娘,您能教妾身吗?”叶照问。

“你如今便是会,也不方便。”皇后看着她双目覆着白绫,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自然,叶照半点反应也没有。

秋风平地起。

叶照将散落在耳畔的一缕碎发拢好,只继续道,“殿下说,还是妾身学会得好。来日漫漫,哪日他想吃些,您又不在身旁,便也不会遗憾。”

皇后默声望着叶照。

她不说话,周遭甚静,便衬得风声更大了。

片刻,方又道,“七郎还说旁的吗?”

叶照想了想,“殿下还说儿时在这昭阳殿中,瞧见您在小厨房制果脯,素衣裸髻的样子,同他阿娘无甚区别。比您皇后的样子好看。”

“他说,猜您没有成为皇后前,定比如今更美丽。”

风,一阵接一阵吹来,富丽奢华的殿院外,梧桐叶纷纷落下,枯萎又蜡黄。

皇后抬头望碧空苍云,伸手将眼角的濡湿擦干。

叶照侧耳听声,笑道,“临行一夜,殿下同妾身说了不少话,但大都说得都是您。他还让妾身一定记得告诉你,苏神医的的医术,乃天下绝顶,便是太医院也不及他。他定会治好父皇。”

皇后不言语,叶照顿了顿便继续说道,“就是晨起送行,殿下有些不高兴。他说夜中梦见,自个身子又不好了,您便又给他喂药。”

“妾身笑话他,是这遭被您逼着去前线,方才夜有所梦。”

“他便也笑了,说您怎么舍得让他去前线的……”

至此,叶照止了声息。

两厢沉默,秋风呼啸在彼此耳际。

许久,皇后方道,“你去看看贤妃。她那边院子也大,早早亦给你备了住处,你想住哪都成。”

叶照听声辨位,耳垂动了动,伸手轻轻将一片落在皇后肩头的梧桐叶拂开。

皇后静静看她,未再说话。

叶照起身,“妾身带孩子去看看贤妃娘娘,便在那处住下,不扰娘娘了。

皇后含笑点了点头,目送她远去。

叶照走后不久,皇后送出信鸽。

这一日,昭阳殿中养的上百只雪白鸽子,全部由主人放出笼子,得久违的自由,飞向西北高空。

只是,昙花一瞬的展翅。

飞至潼关天际不久,便被纷纷射杀。

而潼关处,原该前往西北边境线的秦王殿下,看漫天箭雨中,鸽染鲜血,羽落如雪。俯身从挣扎闭眼的信鸽身上,抽开信件。

蝇头小楷,熟悉的字迹。

封封都是一样的内容,让霍靖往前走,别回头。

风烈肃杀,萧晏一身戎装,摊开掌心,由风吹去信件。

果真如此。

原来如此。

十一月二十一日晚间,夜黑风高,不见星月,同之前一段时日一般。

入夜后,霍亭安以抽查禁卫军值勤是否松懈为由,入了昭阳殿。

昭阳殿中烛火灿灿,映出皇后独影。

她于铜镜中看见年少倾心的郎君,便对着镜中展了笑颜。

到底已近天命之年,卸下满头珠翠,满面脂粉后,女子鬓角有霜,眼角有纹。无一处不昭示着年华的流逝,岁月的风霜。

“皇后今日传召,不知有何要事?”霍亭安恭谨站在半丈之外。

隔镜观人,皇后持着玉梳理一头长发。

“就你我二人,侯爷何必如此君臣分明。”

“也对,年少时,本宫尚是公主,侯爷便是挂在嘴边的君君臣臣。”

“于礼法二字,大抵没有人比侯爷守得更好了。”

闻“礼法”二字,霍亭安原本笔挺的背脊有稍许抖动。却也没有纠结此处,只直奔主题道,“娘娘,你所要的,赵氏复兴,如今已是春风吹又生。此乃临危受命,陛下再不会有嫌隙。您、罢手吧。”

“容陛下醒来,容天下安定,亦容靖儿向正、向阳、向明光。”

皇后顿下梳发,如同一尊玉雕,凝望镜中人,“赵氏复兴,与我何干!”

片刻倒了盏茶,幽幽饮了一半。剩一半,起身端给霍亭安,“侯爷,润润喉,然后再慢慢说。”

她将人茶水喂到他唇口,霍亭安扭头不接。

皇后便自己仰头饮过。

她含了一嘴的茶水,扔下杯盏,双手捧过男人面庞,蛮横迫使他直面自己。

然后踮起脚尖,将口中茶水一点一滴渡了过去。

唇齿相依。

相濡以沫。

“犟什么,三十年来,你说着不,哪一回又真的拒绝了!”

皇后拉着人在榻上座下,轻声道,“侯爷抱一抱本宫。”

霍亭安抬眼看她,将人抱在膝上,“你应了吗?到此为止吧。”

皇后卸下霍亭安的发冠,散开他的发,重新给他束发,簪冠。

方道,“长发绾君心,郎君喜欢吗?”说着,她拿来一旁的台镜与他看。

霍亭安不敢看镜中人,只沉沉垂下眼睑。

皇后便道,“郎君换个称呼,本宫大抵会考虑考虑。”

霍亭安道,“公主,你收手吧。”

皇后闻言,扇了他一巴掌。

打完,她附耳道,“本宫曾听闻,侯爷唤夫人,“问琴”。”

问琴,徐家长女之闺名。

“本宫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连闺名也没有?”

霍亭安闭口不语。

皇后给他揉着面庞,低声道,“箭离弦,收不住了。”

“怕什么,我们都计划好的。挑拨两王相争,削弱当下势力,捡空隙让我赵氏族人补位。边境处,靖儿早些年起,便联合了回纥。如今秦王去了边地,亦是我们谋算之中。他打输了,便正好死在战场上。靖儿补他位,守边疆。这天下我们同回纥两分、共治。要是秦王打赢了,得胜归来,他妻儿生母尽在我手中一样是个死。”

“是故,如今形式大好,收手作甚?”

“公主!”霍亭安合了合眼,“陛下对你不薄,待我们不薄,我们不要一错再错。秦王是安天下难得的人才……”

“且不论这些,便言当下。”霍亭安握住皇后的手,“臣总觉心中不安,陛下在位数十年,秦王亦是老道,不该如此简单被害!不如趁眼下,一切还来得及,你收手。臣、臣来善后。总是保你清白脱身,保你无虞。”

“原是为本宫考虑的。”皇后上扬的瑞凤眼有了些真实的笑意,起身拉起男人,“既如此,我们去看看陛下。”

皇帝自中毒,便一直在凌霜楼医治。

凌霜楼在皇宫西北角上,靠近西边安华门,离昭阳殿甚远。

故而,从昭阳殿出来,差不多要穿过整个皇宫,才能到达凌霜楼。

长长的一段路,路上宫灯灼灼,将黑夜照得亮堂。

也将牵手的人影照的清晰。

若说出昭阳殿时,霍亭安还曾怒目挣扎。

然走到这一刻,他已经由着赵婀珠同他十指紧扣。

由着她花容展颜,看地上人影成双。

宫人侍卫个个垂眸屏息,只恨这晚看到太多。

皇后随手指了个宫人,好心道,“赶紧让一路的宫女侍卫避着本宫些,不然看到不该看的,本宫饶了你们,皇上也容不了你们。”

至此,临到凌霜楼,宫人惜命,自然远远退去。

只是宫人为何而退,自是知晓了当朝皇后夜会霍侯之事。

此地无银三百两。

推门入内,陛下卧在四楼寝殿中。

赵婀珠拉着霍亭安,一路扶楼而上。

三层阶梯,他们走了不少时辰。

无非是,这一路,皇后不是要抱,要亲,就是将人抵在墙头捉弄。

霍亭安根本反抗不了。

因为他一开口,一动手,她便提醒他陈年往事。

譬如这一刻,已到四楼帝王寝殿口,皇后靠在寝门上,将人拉近身畔。

妖妖娆娆的语调,“松什么手,都牵一路了。松开作甚,是要抱我进去吗?”

“侯爷不抱?”

“可是,您抱靖儿时,抱得不是挺利落的?那可是本宫和您的孩子啊!”

“娼妇!”身后帝王的声音怒砸而来。

殿门打开,皇后差点仰面跌倒。

霍亭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不偏不倚拢在怀里。

如此,更是坐实了方才皇帝的那一声“娼妇”。

“瞧,本宫没说错吧,他就没事,一直都没事。”

从昭阳殿一路走来,皇后便与霍亭安说了,他们输了。

天罗地网已经拢死了他们。

她从出生便在宫城,历经两朝,看过王朝兴衰,历过后宫的争斗,也历过前朝的厮杀。

叶照的百般不肯入宫是在告诉她,他们早有疑心。

湘王妃的夺子护妹,是提醒她当日八月十五的案子,霍亭安言慕小小侍奉三年,如此伪证,漏洞不曾补之。

叶照入宫的一席话,则按萧晏之意,转达了三件事。

一、叶照学做果脯,是道皇后已无来日。

二、苏合医术胜过太医院,是指皇后的太医已经被除去,陛下安康。

三、萧晏夜梦皇后喂药,催他出征,则指他已明了皇后的心思。

*

前殿之中,除了安好的萧明温,还有今日得皇后令先来的淑妃和贤妃。

而贤妃处,叶照尚且扶着她。

“皇后,你竟敢如此秽乱宫闱?”淑妃扶着萧明温,不禁蹙眉道。

皇后理了理衣襟,从霍亭安怀中退开些,“你惊讶个什么,你不是早早便怀疑本宫与你姐夫有染吗?”

“眼下,不过是证明你猜测无误,该高兴才是。”

“贱人!”萧明温扑上来,猛扇了皇后一巴掌。

力气之大,足矣将她掀翻在地。然皇后一侧身,偏倒在霍亭安怀里。

“公主!”偏霍亭安不由自主地唤她。

“怎么了?”皇后擦去唇边血迹,甩开霍亭安,直起身子对视萧明温,“您可以三宫六院,逢三年一选秀,本宫不过是一个故人难忘罢了,同陛下比,不过尔尔。”

“朕乃天子,你乃一介妇人!”

皇后闻言一愣,须臾笑出声来。

“真是天大的笑话,若非要从男女论,你们男子是比我们女郎多出眼鼻口耳目哪一处?还是我们女子心肝脾肾脏输了你们男儿一处!”

皇后目光下移,更是讽意连连,“你们多出那一点东西,春日播种,然而果子成熟还不是要从我们女子腹中穴口爬出。怎么,你们男子高贵在哪里?”

“而若从尊卑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三十年前,我是公主,你就是个拜在我裙下的一抔泥。本宫给面首挑侍卫,都未必看得中你!”

“你!”萧明温被她激的面色紫胀,然到底御座上坐了二十余年的人,未几也忍了下来,只道,“可是,如今是三十年后了。没有赵家王朝,有的是萧姓天下。”

萧明温伸手抚过她已经红肿的脸庞,“再者,这些年,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朕一心想要和你有个孩子,甚至想着让我们的孩子坐天下。实在是上天不允啊!”

皇后听来,更觉好笑,不由望向他后头的贤妃。

“姐姐,他可曾同你说过一样的话?想让七郎、让你们的孩子坐天下?”

“那是因为朕同你的孩子,一个个都没了。”萧明温厉声道,“朕那样温养着你,着整个人太医院看顾你,你自己掰着指头数一数,你承了多少雨露均恩?”

“朕待你,是真心的啊!”萧明温看霍亭安,又看赵婀珠,“你们,你们怎么敢?”

“或许吧!”皇后合了合眼,“当年霍府中,陛下或许当真对我,一眼万年。那会你闻你发妻亡故,寻遍不得,如此再娶也没什么。所以即便我心有所属,然父命压身,要我笼络与你,你又确实待我很好,我也想着要好好过。可是,你却偏偏又寻回了你发妻,她把她接入宫闱时,可想过我与她彼此的难堪?”

“萧明温,你之错,便是贪心太甚,妄想齐人之福!”

“所以,是从那时起,你同他便死灰复燃?”萧明温直指霍亭安。

“其实相比你,我更恨他。”皇后笑了笑,转过身来,“霍亭安,这么些年,你可后悔?”

昌平四年年初,洛阳城喜事绵绵。

正月里,皇帝寻回发妻杨氏,封贤妃。

二月里,定北侯迎娶徐氏长女。

三月末,皇后同一品诰命定北侯夫人同时有孕。

只是这年的年尾,并未如年初那般开怀。

回纥犯境,陛下亲征,霍侯镇守京畿。

霍夫人被皇后接入共同,一同养胎。

十一月末,也是如今这个季节,二人同时临产。

霍家夫人诞下长子,然中宫嫡子临世却不过小半时辰,便合眼没了声息。

“霍亭安,你既同我退了魂,为着天下说服我嫁与旁人。那你能不能守一守我,留我些念想?”皇后眼中慢慢蓄出眼泪,一点一滴落下,“哪怕你晚两年再娶妻!他、他才寻回发妻,我不得情爱,连着一点尊严也备受尴尬。你晚两年娶妻,让我好受些,不要刺激我,……或许我就不会疯掉!”

“所以,死的是我阿姐的孩子。如今活着的霍小侯爷,方是你腹中之子?”淑妃上来,揪住皇后衣襟,“所以,后来我阿姐也是你杀的?”

“我没有杀她。”皇后拂开淑妃的手,拂去面上眼泪,“昌平八年,你阿姐再度有孕。我不过是在她临产之际,告诉了她当年的实情了。她撑不住动了胎气,气血逆转,如此难产丧命。”

皇后轻叹了口气,“你这样想,我若真想杀她,昌平四年在我的眼皮子低下,大可动手。本宫不是善男信女,容的自个的孩儿,日日奉他人为母。”

“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皇后望了眼霍亭安,又看向徐淑妃,“是他,他道对不起你阿姐,想再给她一个孩子,要和她好好过。他同我说,他爱的只有你阿姐一人,对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是君臣守护的情意。”

“我便与他说,为你心爱之人的孩子报仇吧,把我供出来,我们一起死。如此既报了仇,你又可以去陪你的爱人。多好!”

“可是,他没有!”皇后重新望向霍亭安,厉声问,“你没有,你为何没有?你不是只爱她不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不去九泉陪她,要在这人间守着我?”

“你说你爱她,可是你容着杀她之子,害她之人活到现在!”

“你说你不爱我,可是你却把我们的孩子抚养至今,认祖归宗,承府袭爵!”

“霍亭安,这便是你的爱与不爱吗?”最后的声音,已经出口即散,轻的唯有此二人才能听清。

“原来,你也爱婀珠。”萧明温揪其领,“那你当初为何不说,但凡你说、你说了……”

其实还要说什么。

彼时,萧明温打退羌族后,名声大噪。

赵家皇室又忌惮世家门阀势力太甚,下嫁公主一来笼络异姓王,再来打击世家气焰。

只是赵氏天子唯一没想到的是,娶了赵家公主的萧明温,后来直接取了赵家天下。

“可是这么多年,朕待你们不薄……”萧明温看向皇后,“也罢,大抵是天不怜朕,不愿赐一子于你我。”

皇后摇头,“陛下何必将自己说的如此情深不易,您待我是否当真情有几许,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从昌平四年到七年,仅三年间,便有两位后妃诞下公主,两位后妃怀有子嗣。你若当真用情至深,便不能容妾身失子之痛缓解,再幸他人吗?您若真是爱重妾身,便不该接杨氏入宫,或者该与我相商,让妾身去接杨氏归来。”

“退一万步讲,你要当真是个情深之人,便不会在以为杨氏离世不过周年,便对我一见钟情。听来,多恶心啊!”

“故而,后来陛下赐予臣妾的雨露君恩,让臣妾再度孕育的三个孩,并非上苍不许,实乃臣妾不喜罢了。”

“臣妾这幅身子,少时不得抗父命,后来又被爱人所弃,再后来也无法作主,被迫承着您的恩,您的赐,您的骨血渗透。唯有一桩尚能自个作主,就是对它的伤害。臣妾唯一能做的,就是伤自个,让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莫来世间受苦。”

“你——”萧明温再度失控,扬掌抖着,到底没有扇下,咬牙道,“那你,你如此妄为,就不怕累你赵氏族人吗?”

“族人?”皇后大笑,“若此番赢了,便是便宜了他们。输了,也算不得累他们。”

“那些草包,当年不顾我规劝,一脑门不动脑子只知蛮干,便要行刺帝妃的愚蠢行径,早就拉了阖族入坟墓。”

“我一介女流,一个亡国的公主,已经护了他们二十年,让他们享了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还不够吗?”

话至此处,皇后浑身抖了一下,有鲜血从口中喷出。

贤妃缓缓上前,持着帕子给她擦去血迹,“那这些年,你待七郎……你、那些毒……”

“是我干的!”皇后见贤妃,突然便哭出声来,“我、该下重一点的。下少了,让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可是,幸亏下少了。”皇后泣不成声,又哭又笑,“到头来,就七郎是真爱我。他什么都知道,让他王妃来告诉我。”

“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是为了感动我。他是不想同我兵戎相见,他还当我是他母亲。但凡他不曾历过今日,他就能记得我的好。他、知我什么都没有,所以留我最后的体面……就他,这世上,就他小心翼翼地爱我,不舍得伤我……”

“你生的孩子,我养大的孩子!”

“公主!”霍亭安见人倒下去,匆忙去接她,却不想,亦喷出一口血来。

昭阳殿里,那盏茶。

她说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皇后被皇帝扶住,抱在怀里。

却也没看他,只看着贤妃处白绫覆眼的女子,笑了笑,回首问萧明温,“可是我让七郎娶她时,你便知晓我心?”

萧明温颔首,“对,你让七郎娶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分明就是为了要让他无有依靠,让高门非议。所以朕开始疑你。”

皇后侧首看同样奄奄一息的人,“你眼光不确,这人确有帝王心机。原也不是请你回朝,是请君入瓮。”

皇后推开萧明温,往叶照处爬去,“叶氏,你过来。”

叶照上前,俯下身子。

皇后气若游丝,“叶氏,闻你出身卑贱,流落勾栏,曾与猫狗争食;被人死训,终日与尸身血腥为伍,不见天日。”

“但愿七郎不肖其父,待你矢志不渝。”

话毕,还未待人回神,她便撑着最后的力气,冲出殿外,从四楼一跃而下。

如同,金丝雀挣脱囚笼。

“婀珠!”霍亭安追出,于半空抱住。

落地的一瞬,鲜血四溅,他尚在她身下,留最后一点力气,尽可能让她不受地面的坚硬和严寒。

“听到了……”

她回应他。

眼睛却是看着安华门策马破门而来少年将军。

她很欣慰,不是她的儿子。

天高地远,往后便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她亦是高兴,是她养大的孩子。

还能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