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昏迷, 即从膳食入了手,太医口中的“不洁”二字,便是另一种意思了。

若无秦王妃参与, 或许便直言中毒所致。

然换言之, 若无秦王妃参与,帝后大抵也不会昏迷。

马车内,萧晏让叶照将今日入宫事宜重新讲述了一遍。

听来亦是极为简单的过程。

申时正随凤驾入宫,申时二刻去了昭仁殿看望贤妃, 申时四刻于勤政殿向陛下请安,申时七刻入皇后昭阳殿,至此一直陪皇后闲话、赏花。酉时正随昭阳殿小厨房一起预备膳食, 酉时三刻陛下入殿, 便开晚膳。

萧晏问,“你可碰过那些膳食?”

叶照摇头,“妾身便只接了传菜的活。”

“昭阳殿小厨房到东暖阁用膳的偏殿这段送膳的路,便只有你一人吗?”

“只妾身一人, 进了暖阁方再传给殿里的宫人。”叶照想了想,“殿下可是怀疑妾身被诬陷下毒谋害帝后?但膳食入殿后,还会再验一次毒的。且妾身和小叶子, 亦是同用膳食!”

提到小叶子, 叶照本就冰凉的手,指尖更是颤得厉害,“小叶子她……”

“放心,小叶子我已经让钟如航送去皇兄处。”萧晏拢着叶照的手, 搓揉她指腹。

还要想说些什么, 马车已经停下, 承天门到了。

“阿照, 看着我!”萧晏扶正叶照面庞,双手握在她肩头,温声道,“你记住,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亦不管何人说何话,你既没做,便是没做。断不可像阿姐一样,担下无妄的罪责,如此只会被动。宫廷之中,计谋之内,最厉不过攻心二字。你守着本心,便是最牢固一道护墙。旁的留给我。”

叶照抬眸看萧晏。

“阿照,你已不是霍靖的暗子,但凡遇险便想着一死保全主人。”萧晏正色道,“你是我妻子,你可以期待,你的郎君会护好你。”

“听到没,小叶子还等着我们回去!”

“我听你的。”掀帘的一刻,叶照冲萧晏笑了笑,“那殿下抱一抱妾身。”

萧晏亦笑,抱她下马车。

禁卫军熄了火把,前段换了宫人提着羊角灯将人带往昭阳殿,萧晏和叶照走在宫人中间,身后是齐整整的六十羽林卫。

羽林卫十二编一队,此刻五队羽林卫。

说是来保护秦王夫妇,大抵没人相信。

不过是,谁都知晓,秦王妃江湖出身,一身功夫冠绝天下。

行径御花园,先过景阳殿。

景阳殿是淑妃的寝宫。

在禁军前往秦王府传令的时候,荀昭仪下令封锁消息,以防人心动乱,除了五品以上妃嫔入昭阳殿侍疾,其余都守在各自殿中。。

而自秦王同陛下吵了一驾后,近数日来确乃一直由荀昭仪伴驾,很合帝心。加之合宫之中,皇后不理事,贤妃病着,淑妃闭宫不出,再想一想多年来一直同秦王相争的荀昭仪亲子楚王殿下,各宫便也瞧出几分风向,这荀昭仪大有协理六宫之态。故而,这一道令下来,或留或去的,都按着她的指令。

唯有这处景阳殿里的淑妃,只在自个殿中候着太医的消息。

一来,她不信当今帝后这般无能,中宵小奸计。

二来,她一个正一品淑妃如何会听得三品昭仪的话语。

直到此刻,见到秦王夫妇被这般阵仗请入宫来,原在练字静心的淑妃方才搁了笔,唤人更衣理妆。

侍女道,“娘娘不是说静观其变的吗?”

淑妃见门口走过的为数不少的羽林卫,远山眉微蹙,“已经在变了。”

从湘王妃到秦王妃,这摆明对付的是同一个目标。所以从霍亭安到帝后,这宫里宫外织起来的或许是同一张网。

*

萧晏和叶照踏入昭阳殿时,偏殿之中,荀昭仪正坐在上首,两侧坐着宫嫔,左上首贤妃亦在。

而殿堂中央跪着十数宫人,殿外亦跪着十数人。

“七郎!”贤妃见萧晏他们过来,只匆忙撑起身,“且先去看看陛下和皇后。”

“是,儿臣这便去。”萧晏扶过贤妃,“母妃且宽心,不会有事的。”

贤妃点点头,只是扫过叶照时,满眼皆是不安。

叶照这一日来回折腾,本就体力不济,幸得回府用了一盏药膳吊着,此刻尚有精神,只攒出一点笑意,安抚贤妃。

贤妃看她一眼,且叹且惜,只招手让她伴在身侧。

“秦王殿下来了。”荀昭仪见状,含笑开口,“这深夜后宫之中,满座妃嫔妇人,殿下深夜来此,怕是不合适。”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今陛下同皇后有恙,无论为臣还是为子,本王理当探望之。”萧晏尚且恭谨。

转瞬又道,“如何不见五皇兄,难不成荀昭仪只顾宫规,丝毫不念这父子天伦之情吗?父皇若晓得了,怕是会寒心!”

荀昭仪便不是伶俐之人,才想反驳却被萧晏气势一压,只讪讪闭了口。

萧晏也不同她多言,只转身欲入内室。不想才抬步,太医院的两位院正便擦着额头汗珠,躬身出来。

“父皇如何了?”萧晏问。

两人对视一眼,张院正道,“陛下和皇后,当不是食物不洁所致,乃……食物中毒了。”

这话落下,殿中自是一阵惊呼。

萧晏虽早已料到,然还是看了眼叶照。

叶照立在贤妃身畔,露出袖沿的手握紧了贤妃肩膀,尤似宫门外萧晏握她那般,如此方抬头,接上他眸光。

她眉宇坚定了些,似无声说着,“我信你的,不怕。”

“是何毒,严重吗?”萧晏又问。

张院正道,“暂且控住了,皇后中毒稍浅,陛下深些。只是眼下尚不知是何种毒素,不能更好地对症下药。”

“那还等什么,既是同膳食相关,且拷问这些贱婢,让他们赶紧召了,救治父皇。”随着话音渐近,楚王入了殿中。

伏地的宫人纷纷磕头求饶,一片喧哗。

“都住嘴。”荀昭仪横他们一眼,抬头见自己儿子,面上陡然多出一分自得,只接话道,“且小声说话,莫惊扰你父皇母后。”

“张院正,你们先分一部分人手看顾帝后,另派人查检帝后今日的各种膳食。”萧晏吩咐过太医院,于贤妃出落座。

萧昶对面同坐,冲着萧晏道,“七弟眼下还有心思喝茶,且不说关心父皇,你对你王妃可真宽心。”

“本王王妃如何了?”萧晏侧身看了眼叶照,回身饮茶笑道,“我夫妇原是得传话方来此。然据本王所知,今夜荀昭仪乃是封锁了消息,宫外全然不知,如何五哥这个时辰来了?”

萧晏搁下茶盏,目光从萧昶划到荀昭仪身上,“难不成是荀昭仪徇私,独独给楚王传的话?”

“可是这是个什么道理呢?一刻钟前,太医院不过是判父皇用膳不洁罢了,怎的就要楚王独来了?”

荀昭仪深宫之中尚且是讷讷之人,如何敌得过萧晏周旋在前朝调用的满腹心思。

便是萧昶此刻亦觉自己得意太甚,没有听从徐林墨一众人的劝阻,不该贸然进宫。

可焉知这般情境,该死的萧晏,还能这般四平八稳、反客为主?

萧昶默了默,避过萧晏质问,只扫过叶照一眼,心中想起霍靖之言,遂又升起快感和畅意,给荀昭仪递了个眼神。

荀昭仪如今坐在正座上,对着一众宫人道,“半个时辰前,六局尚宫和太医院已经彻查过这一日陛下的起居用度,包括膳食、熏香。旁的都已排除,如今确定便是晚膳膳食之故。尔等从实招来,或许还能存条贱命,否则弑君乃诛九族大罪。且摸摸自个脖上,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殿中宫人个个战战兢兢,伏地喊冤。

“那或者你们相互检举,举者赏,罪者罚,不然便是整个小厨房的人,都以弑君论处。”荀昭仪拍了一记案桌。

然殿中仍无人回应,片刻方有一宫女抬起抬头,低声道,“奴婢、奴婢想起有一处不同、只是、只是……”她扑闪着惊鹿般的眸子,往叶照出看了好几眼,“奴婢……”

“你是在看谁?”荀昭仪寻着她目光望去,“是在看……秦王妃吗?”

“你莫怕,且好好回话便可。”荀昭仪鼓励道,“说说,何处不同了。”

“今日传膳时,有一道驼峰羹,香飘四溢。秦王妃从奴婢手中接过时问是何物,如此浓香?秦王妃问话同时揭开盖子看过一眼。还有鲈鱼烩,水晶炙虾这两道菜亦看过。”

缓了缓,又道,“按理,送到御前的膳食,一路除非验菜官验菜,其余是不得打开的。然彼时秦王妃接过膳食,亦在奴婢面前,尚同奴婢们言笑晏晏,奴婢们也不曾在意,这厢想来,此乃唯一的不妥。”

“秦王妃,你怎么说?”萧昶抢过话来。

“我是看过,但分明是你自个打开让我看的。”叶照望着那宫女,确是给她传膳的姑娘,“你何故这般说?”

“奴婢只是说了实情而已,当时并非奴婢一人。尚有旁人在,皆可证明奴婢的所言非虚。”

“对,你方才说奴婢们。”荀昭仪道,“还有谁,快说。”

“是……清丽姑姑和卢掌事。”

这话落下,殿中又起一阵不小的嘈杂。

倒是荀昭仪仿若并不意外,问,“你说的可是本宫和皇后娘娘身边的两位掌事姑姑。”

“是的!”

“去皇后榻前传卢掌事。”荀昭仪侧身又道,“清丽,你可是如这宫人所言,当真看到了?”

“回娘娘,确实如此。那会不正是娘娘让奴婢给陛下送百合雪梨羹的时候吗?奴婢路过时正值王妃揭开盖,奴婢确乃看见盖子在她手中。”

“卢掌事则正好过来催温酒,还道了声王妃贤惠。因是王妃看着那碟水晶炙虾,说要学着给秦王殿下做。”

话至此,卢掌事亦随身而来,回应了这问题。

只是有些模糊,倒是只瞧见王妃再看,并不确定谁揭的盖。

“即便当真我揭我看,又能说明什么?”叶照反问,“这些菜式都经过三物三人六次试毒,且我亦同帝后同桌用膳,我亦无事。”

“且不说这些。”荀昭仪自得道,“既这三样膳食有端倪,让太医重验便可。左右陛下的膳食司膳处会留存一昼夜。”

殿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叶照已经意识到,此关难过。

她曾读过崔如镜的武功书卷,知晓世间有些东西,本身无毒,然用不同东西混合便可产生剧毒。

对方如此设计之,想来定是用了此法。

只是她不曾想到,她只猜对了一半。

一炷香后,太医回话,首次验驼峰羹、鲈鱼烩、水晶炙虾三道菜皆无毒,然司膳处尝其味,辨出这三道菜中确被加了旁的东西。故而二次再验,发现是一些药物成分,此三部成分,同不久前霍侯爷药渣中成分相同。

也就是,帝后所中之毒,于霍侯爷乃同一种毒。

给霍侯爷下毒的凶手,如今正关在大理寺狱中,乃秦王妃阿姐。

“秦王妃,你还有何好说?”荀昭仪道,“这毒怕是你阿姐给你的吧,你不若从实招了吧。”

“区区一个女子,断是不会为了救自己阿姐,或是因阿姐获罪对君上不满便如此铤而走险。”萧昶顿了顿,望向萧晏。

满座之人,在这意味深长的话语中,逐渐反应过来。

霍亭安乃秦、楚两王相争的世家首领,天子更是储君的最终确定者。

想来是霍侯爷屡拒秦王之情,遂有了湘王妃以毒欲要控制,不想一招败露。如此秦王方派自己王妃兵行险招,对陛下下其手,釜底抽薪。

加之数日前的争吵,秦王如何敢傲着性子不入宫中,左右是为今日铺路!

这一系列,虽无证据,但动机却已符合逻辑。

“羽林卫何在?秦王纵秦王妃弑君罔上,图谋不轨,即可拿下。”萧昶豁然起身,直指萧晏。

“等等!””殿外到此许久的淑妃终于于这一刻踏入殿来。

她踏入殿中,谁也未看,只直径走到荀昭仪处,笑道,“昭仪姐姐,请让让,这是本宫的位置。”

“你——”

“给荀昭仪设座。”淑妃笑道,“便是皇后昏迷,贤妃病弱,后宫之中本宫尚在妃位,协理之权亦在,六宫事宜,还不劳昭仪费心。”

荀昭仪咬牙,只得换下座去。

待荀昭仪做稳,淑妃已然对萧昶开口,“楚王殿下,荀昭仪寻问不得详细,你又如何这般急切。将罪名冠以秦王头上。”

“弑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淑妃娘娘,前些日子从徐尚书口中,闻您尚自抱恙,如今看来您已经大安了。想必若是徐尚书知晓,定是开怀。”

淑妃看了眼说话的萧昶,理了理身上披帛,“本宫之事,很早前便同徐尚书无关。便如徐尚书那些事,本宫亦从不过问。故而这点子微恙,也不足他挂怀。”

萧昶原是在提醒她徐家的站队,不想竟被这般直白打了回来。

如此萧晏便也明白了,这徐家兄妹不合,不仅仅是情意的不合,已然泾渭分明,筋骨断开。

淑妃又道,“方才本宫于外头也听了些,这便是菜式有恙,不是有三位宫女看着,六只眼睛之下,秦王妃如何下毒?”

“哼!这有何难!”萧昶行至叶照处,再次回想霍靖与他说的话,只一把拉过叶照。

“你放肆!”萧晏推开他,“本王王妃也是你随意拉扯的人?你的人伦纲常呢?”

难得的萧昶没有恼怒,只道,“那便请羽林卫来搜一搜秦王妃的身,看看你袖中藏了什么好东西。”

本王提醒你,“薄如纸片,附于绢帛之上,如金色弯月。”

淑妃抬眸观叶照愈见发白的面色,不由暗抽了口凉气。

她这厢进来,本是看着萧晏已经落了下风,罪名从叶照身上直移到了他身上,看状态当是已经一时捡不起这些漏洞细节。

却不想,这楚王竟还留着后手,知晓更多事宜。

叶照眸光凝在萧昶处,他的意思很清楚,她袖中隐着九问刀,既能带刀入宫,以她的身手自也可以带毒物在众目睽睽之下施毒。

而同时,她这厢因携带方便、无人发觉之故将刀不离身携带,今朝便又成了另一重罪责。

御前带刃。

叶照眸光渐移,落在了身畔萧晏身上,眼中已然多出杀意。

如此境地,尚有唯一出路。

她掌中发力,袖中刀已经现出刀尖,一点金光闪过,直映入萧晏眼中。

然她的刀没能全部现出,她的左臂一阵酥麻转瞬蚀骨之痛便蔓延四肢百骸。

左臂梅花针的伤口,是她唯一致弱处。

这一刻,被萧晏一把捏在掌中。

待她回神,他青筋突现的手巧劲施过、用尽全力,几乎捏断她整条小臂筋骨,梅花针万千牛毛小针立时散开,游走在她血液筋脉中。

她的元气和内力还不曾全部恢复,如此一击,整个人已是浑身冷汗,脑眼模糊,直直往他身上跌去,眼中大颗大颗泪水涌出来。

她来不及思考萧晏为何如此,唯一想到还是方才的念头。

挟持他,担下这罪名,至少他是清白的。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她连握刀的力气都没了,她的左手快废了!

她想要做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了。

于是将人推去的一瞬,他依旧用力捏着那条细软臂膀,哑声道,“承天门口,我白教你了吗?”

话落,人便被他一把扔在了地上。

他看着她跌下去,珠钗撞地碎裂,散开满头青丝。

“既然扯到慕氏,又是同一种毒,便是两案有联系,且交给大理寺审理。”萧晏的声音又冷又干脆,“程鹏,你即刻押人至大理寺,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