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小主谋刺杀霍亭安这桩案子, 是八月十五亥时四刻霍靖于大理寺击鼓,递的状纸。

这原告是定北侯府,被告乃未来湘王王妃, 大理寺遂连夜开堂审理。

堂下押着青衣女, 立着霍家父子。

秦、湘两王旁听,大理寺卿主审。

穆兰堂正了正官帽,尤觉还在昭阳殿宫宴之上。

他原也是参宴的高官之一,这整个就是将上半夜的人齐整整挪到了下半夜, 换了个地聚集而已。

入仕九年,他还不曾碰到如此荒诞的案子。

上一刻定北侯府还在给湘王府送人,其乐融融, 转眼便是对簿公堂, 扯了人命官司。

按霍靖递的状纸,慕小小主谋刺杀霍亭安。

既是主谋,自有从犯。

从犯已然落网,霍靖递状纸时一并将人带了来。

李素, 安西人士,年二十六,江湖走镖者, 乃慕小小昔年坊中恩客。

跪堂下陈词。

“今岁正月, 草民因赌债东上避祸,于长安城中偶遇慕小小,得知她不满多年侍奉权贵,却不得名分, 心有怨念。后慕小小赠草民钱财以还债, 但要求草民袭击霍侯爷。如此, 她以身救之, 妄想携恩图报。草民一念之差应之,于二月十九晚间时分,按其所定之地点,行刺霍侯爷。”

一席话,将被告所为至动机抛了出来。

穆兰堂问道,“慕小小,他所言是否属实?”

慕小小摇头,“妾身不认识他,况且妾身入霍侯爷宅邸不到半年,如何有侍奉多年之说?

穆兰堂再问,“霍侯爷,慕小小入您宅邸是半年,还是多年?”

问至此,旁听的萧晏便觉不妙。

今晚宫宴之上,昭阳殿中,霍亭安当着满殿官员亲贵回皇帝话,道是慕小小入宅邸三年。如此细节,是抓住了慕小小同故人久别重逢的心,不曾回神反驳的状态,无形中让所有人作了旁证。

果然,霍亭安道这般回禀。

仅这一轮回话,慕小小便已经处了劣势。

穆兰堂看一眼萧旸,继续问,“慕小小,你言不认识李素,可是当真?”

“妾身不认识。”

“大人,她说谎。”李素道,“我们相识于六年前,昌平二十二年,在安西来仪坊中,合坊的姑娘客人都可作证。”

“这厢草民正带着赎身的姑娘,和要好的兄弟皆在洛阳城中,大人大可传唤,让其来此指认。”

穆兰堂示意衙役记录姓名、地址,连夜传唤。

“皇兄!”一旁萧晏轻唤面色苍白的萧旸,掌中搓揉着叶照发凉的指尖,“不急的,我来想办法。”

叶照掌心都是寒,只握着他汲取一点力量。

萧旸是半点反应皆无,从始至终只看着跪着的女子。

堂上继续审理。

穆兰堂又问,“李素,你既言是你出手袭击霍亭安,请详细道来,伤他于何处,又以何物所伤?”

这已然是第二轮问话,从事件到了细节。

李素道,“草民自幼习武,乃以掌力所伤,掌为催心掌,伤于胸口处。但彼时慕小小以身护之,乃是以背部格挡,故而慕氏伤得要重些,如今背部定有五个残余的手指印。而霍侯爷之伤,如此数月过去,估计已经痊愈。”

穆兰堂深吸了口气,“传仵作,验伤。”

慕小小被拖起时,已经站不住。

她背部是有伤,但分明是她逃跑之计,被应长思打伤的。

“等等!”旁听的萧旸开了口,“大人,真相未清之前,慕氏尚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府衙仵作皆是男子,此伤本王验之如何?”

“霍侯爷若是不相信本王,尚可从宫中唤了女御奉,左右伤是退不了的。”

到这一刻,萧旸已经确定,慕小小被设计了。她身上也一定有伤,然霍氏父子来势汹汹,明显是针对他兄弟二人。再拖下去,还不知会折断多少。

摧心掌不过寻常掌力,虽退不了,但他可以用更深的掌力掩盖。

只是这样一掌下去,来日岁月她大抵再也没有健全的身体了。

但也无妨,只要实在一起,便是可以扶持走一生。

叶照瞬间明白萧旸的意思,他曾行走江湖,纵是不良于行,亦是一身功夫。但是这京畿权贵却不会想到他一个天潢贵胄竟是一个有着内力深厚的江湖客。

“不必了!妾身背上的确有伤。”慕小小道,“妾身认罪。”

十年得此一面,所爱所亲之人尚好,她很是知足的。

如何还能在连累他们!

慕小小冲一旁的人笑了笑,回首道,“但是即便如此,妾身不存害侯爷之心,伤的亦是在我自个身上,如何便成了刺杀侯爷的主谋。这通篇下来,何论刺杀二字?左不过谈情中的一点风月罢了。”

叶照松下一口气,面上露出一点笑来。

只要不是刺杀之罪,旁的便都好说。

连荀茂当初都能法外施恩,今朝定也是可以的。

何况,她的阿姐本就是本冤枉的。

然那只握着她的温厚手掌,始终不曾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她蹙眉望向他。

萧晏神色颓败地回应她。

关心则乱,这场官司至此已经输了大半。

而不仅仅至此而已。

果然,穆兰堂阶段总结,又问霍靖还有何要说。

霍靖道,“慕氏刺杀家父,这只是个引子。得此信任后,更于家父膳食中下毒。”

萧晏叹了口气,拉住叶照靠在扶椅上揉了揉眉心。

东边天际露出一抹晨光,然于慕小小而言,已经陷入永夜,再不见明光了。

从李素口中被传唤而来的证人,快马加鞭从慕小小住处搜出来的毒药,毒药成分为多种药物配置而成,如此又按照证人所言供出买药的药铺,药铺老板的指认。

若这些还不够,尚且还有最致命的一处,乃从宫中传了太医验证霍亭安所中之毒,同搜出毒药成分相吻合。

至此,慕小小谋害霍亭安,从人证到物证一应俱全。

大理寺秉公办案,惊堂木一记拍下,判慕小小死刑,秋后问斩。

这日是中秋翌日,离问斩日还有半月。

慕小小被关入牢房前,目光长久凝视在叶照身上。

她说,“好好的。”

又对萧晏低了低头,道,“拜托了。”

至此,她垂眼散了神,未再看一眼萧旸。

终是萧旸开了口,道了声“等等”。

他自己推着轮椅到她面前,取下从未离身的半枚玉佩,又将她腰间半枚取下。

合成完整的一枚,然后拢入她掌中,“团圆了。”

“等我!”话语落下,他最先出了大理寺。

初秋的天空格外高远,日光落下,叶照觉得有些恍惚。方才那记惊堂木声,忽长忽短在她耳畔回**。

她艰难地看着走向牢狱的背影,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发堵,体内气息翻涌,转瞬便散了意识。

萧晏抱人入马车时,正遇出来的霍家父子。

他顿了顿,尚是一副晚辈对尊长的恭谨模样。

只温声含笑道,“七郎幼时,也值中秋母后生辰日,曾在母后宫中见到一回霍侯。彼时霍侯带着如今的霍小侯爷向母后祝祷。霍小侯爷顽劣些,险些打翻殿中的琉璃樽。您教导他心静,身正,方可立明堂,行于世。七郎牢记至此。不想侯爷却已忘记。”

“霍氏百年风骨,侯爷一身名节,可是想清楚了?”

萧晏惯是矜贵温润的神色,只笑了笑,也未待对方回话,便上车离去。

车轱声声,霍靖引霍亭安入马车。

霍亭安冷眼睨他,甩袖长叹。

待回到定北侯府,府中管家已经候在门口多时,道是楚王来了。

霍靖回身同霍亭安道,“折腾一夜,阿耶且先去歇息吧。剩下的事孩儿处理便可。”

府中来了何人,霍亭安一清二楚。

却还是顿下脚步,望着堂中那袭身影道,“纵他是草包,由你说了算。但秦王不傻,但凡行事,总有痕迹。你同贵人说了,见好就收,欲速则不达。”

“阿耶,来不及了。此番天罗地网,铁锁横江,开弓便没有回头箭。”霍靖亦看向楚王,“如今他在明,凡事由他顶着,算不到我们头上。”

霍亭安未再多言,只冷嗤离开。

萧昶亦未再定北侯府多留片刻,只来吃了颗定心丸,方道,“如此,本王且让阿娘准备着。”

霍靖道,“那些都是小事,不知殿下人手可备好了?”

提到人手,萧昶不由蹙了蹙眉,原是七月里就开始准备的。然城防禁军是萧晏的人,他要安排大批人手入城,根本没有可能。

故而化整为零,一个多月内,林林总总入了两千多人,加上他自己的府兵和母家荀氏的卫队,总算凑成了一支五千人的兵甲。

霍靖颔首道,“出其不意也是够了。左右是以防万一,备着便好。”

*

湘王择日立妃的消息还没传遍洛阳高门,转眼间,未来湘王妃刺杀霍侯判为死刑犯的消息,已经取代原先的喜讯,成为洛阳城中新的谈资。

这日是八月十八,慕小小被判刑的第三日。

叶照稍稍恢复了些精神,靠在榻上用一盏滋补安神的汤药。

萧晏在一旁案几整理这段时日暗子送来的资料。

“有什么发现吗?”叶照掀被下榻,过来他身边。

萧晏起身扶过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左右是萧昶和霍靖走得静了些。还有便是之前的,萧昶这一个多月来往城内聚了不少人。”

“兵甲?”叶照问道,“亲王聚兵甲,他不要命了吗?”

萧晏挑了挑眉,“现在快没命的是我们!那些人手化整为零,没法证明是他的,我直觉所致而已。”

叶照掩口咳了声,“这霍靖背靠的便是萧昶吗?前生最后你亦不曾有所发现?”

论及前生,萧晏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面庞。

摇头道,“霍靖兵败未几,京畿便传来母后病重、已近弥留的消息,让我速归见最后一面。不曾想我才回洛阳,沧州城便又传来霍靖的消息。道是他手下残兵欲救他,一起被乱箭射死。如此,便彻底断了线索。”

“十有八、九是回纥吧。萧昶是不可能的,霍靖看不上他。”萧晏搁下资料卷,饮了口茶。

叶照望了眼外边的日头,日上中天,这滴漏滴答,日影偏转,一日日过得飞快。

这两日里,萧晏和萧昶在穆兰堂的帮助下已经理清了霍靖的手法。

以慕小小无罪为前提,那么所有的人证和物证便都是伪造的。只要寻出一处漏洞,便可推翻。

但是整个证据链已经闭合,堪称完美。

穆兰堂说了,这种局面下,唯一的出路,便是找到慕小小在这些证人指证之下,相悖的地方。

最简单的,譬如他们所言六年前她在安西坊中,又言近三年她在霍氏祖宅,还有譬如今岁三月二十起每七日去指定药铺买药,这些如今都有证明。

但是如果有人又第三方能证明在上述的同一时间在旁的地方见过她,她便有了不在场的证据。

如此便可以推翻、重新取证。

闻此法的时候,叶照便知这条路被堵死了。

因为这十年来,慕小小都在百里沙漠被霍靖控在手中,这世上自是无人见过她。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

萧旸已经在做了。

制作一套相悖的人证与物证。

只是距离行刑只剩十二日了,相比霍靖花了数月功夫做出如此完整的证据链,显然时间紧迫。

“若实在来不及,我……”

叶照的话被萧晏禁口堵住,“便是皇兄来不及,或是没成功,也无需你动手。湘、秦两府,必须有一府要择出来,择干净,如此才有可能保住另一处。”

“而且,这明显是冲着我们兄弟来的。”萧晏目光落在那处资料卷上,“左右林方白他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是没有证据,且将脏水往楚王府泼一泼!”

叶照不懂朝政,却多少也能听懂些,面上神色松下一点,“殿下的意思,是将水彻底搅混?”

然水尚且来不及如愿搅混,萧晏弹了弹她额头亦来不及落下夸赞她的话,宫中内侍监便来宣旨:

道是陛下召见秦王,即刻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