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时候, 苏合给叶照换了方子,至今用了二十余日,咳疾缓减不少, 虚汗也止住了。

这日八月初十, 苏合重新切脉,邀王府医官共同会诊,论了半日,最后决定暂且沿用目前的药方。

一日早晚两贴, 七日一会诊。

医官散去,翠微堂中就剩苏合一个,做收尾工作。

他问叶照胃口如何。

叶照点点头, “尚可。”

苏合又道, “药苦吗?”

叶照道,“苦口良药。”

苏合甚是满意,“在下知道,有些苦的, 今日起不用那般重的药,给您放些甘华蜜。同甜汤一样好喝。”

说完,冲叶照莞尔一笑。

苏合生就一副好皮囊, 又是自小长在青山绿水远离尘嚣处, 身上比常人多出一股难得的淡泊飘逸。

笑起来,也是俊朗中透出一股清甜气,让人平添好感。

“谢苏神医。”叶照亦报之以微笑。

这种天地造化的美人胚子更是没话说。但凡稍微面上养出点血色,眼中复了些神采, 便是眉不描自黛, 唇不点已朱。

眉眼弯下, 便是勾着你看。如今还多了一股西子病弱之态, 让人望之生怜。

这两人,谁笑,萧晏都觉的赏心悦目。

但他们对着笑,萧晏就觉得哪都不对劲。

他干咳了一声,将苏合推过去一点,想在叶照旁边坐下。然小叶子挨着叶照,他只得抬了抬脚,老实坐在侧首。

“夜中惊梦,可要添些什么药?”萧晏瞧了眼逗趣的母女俩,抬头问苏合。

苏合顿了顿,“王妃吗?可频繁?方才如何不说?”

叶照弹小叶子额头的手停下来,她不过昨夜一次梦魇,梦见阿姐在霍靖手中,境况很是不好。实乃近日心中莫名发慌,大抵日有所思罢了,又如何值得一说。

只是昨夜梦中实在渗人,她反应激烈了些,甚至还抓破了萧晏手背,勒红了他手腕。

她目光从他掩在广袖中的手上划过,轻声道,“就昨夜里,不过是我白日多思,无妨的。”

“已经连着第九日了。”萧晏的声音的砸过来,“昨夜最重,惊醒了过来。”

话落,屋中三人都看着他。

苏合自然没旁的意思,不过问个数,转身道,“王妃,让在下再看一眼您舌苔。”

叶照照做,只是目光不自觉在萧晏身上落了一瞬。

最近一段时日,她按着习性都是卯时三刻醒来,但总有些疲乏头疼,萧晏便哄着她再睡一会。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合眼睡去大半时辰方再度醒来,神思和精神便足了许多。

不想竟已是多日夜中梦魇,所以都是他安抚睡过去的吗?

萧晏这厢没觉得自己做得多好,也不奢望叶照动容。他摇着扇子,倒是明里暗里看了小叶子好几眼。

只心中念叨,别从今个起,小姑娘搬来此间,将他轰了出去。

奈何小叶子卧在叶照身侧,一心听着苏合的话,面上无甚神色。

累的秦王殿下一颗心半上不下,浮在空中。

苏合观过,又重新切了回脉,道是无碍,若是惊醒不得入睡,喝碗安神胎便可。

如此,诸人遂放下心来。

“苏先生,我阿娘是不是一直用着您的药,就不会有事了。”苏合正欲离开,小叶子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她就和我们一样了?”

惶惶两世,她都不曾见过母亲康健的模样。

苏合乃杏林国手,医术冠绝天下,施针用药但凡涉及病情便十分谨慎。遂而这厢回答小叶子,便也很是认真。

他想了片刻道,“差不多吧。”

萧晏看他一眼,破天荒没留下,同他一道离了翠微堂。只是离开院子时,回首望过,正好撞上小叶子眼神。

小叶子无声瞥了头。

叶照如何看不到?

关于小叶子和萧晏之间,她曾不止一回问过,父女两个避之不答,她也不再穷追到底。

眼下,只将小姑娘抱在身侧,轻叹了声。

“阿娘可是又要说我不该冷冷对秦王殿下?”

“我可没说。”叶照睨她一眼。

想了想道,“阿娘只是希望多个人爱你。他对你,挺好的。前些日子,可是还带你去了淮阴侯的碧波宴?在宴上给你剥了莲蓬,还喂你吃了水黄桃?”

闻叶照提起碧波宴,小叶子咬着唇口低下脑袋。

萧晏怪癖甚多,能吃莲子但是碰不得生莲蓬。平素原也无需劳他大驾,就是一碗莲子汤都得放温搁在他面前,他才伸手用过,就别论要他剥莲子。

其次,他也碰不得桃子。为此,府中连棵桃树都没有。

因为这两样,他碰之过敏,遍体生红疹。

结果七月底淮阴侯府的碧波宴上,秦王殿下为了讨女儿欢心,赢那一篮子进贡的水黄桃,居然下场参加剥莲蓬比赛。

他下场,哪个没眼风的敢赢了去。

于是得了那一篮彩头,更是当场洗净、去皮、切碎、冰镇,颠颠捧给了女儿。

待回府,秦王殿下一身皮肉,已经红肿不堪,痛痒难忍。

“我便知道他会同阿娘告状!”小叶子轻哼道。

“他没说。”叶照顿了顿,片刻道,“是侍者不小心露了嘴,阿娘猜的。”

原也不是侍者露了嘴。

秦王府里的人,都是长的一副唇舌。但凡萧晏说一,没有人说二,便是暗里都不敢。

实乃是他连着两日未来翠微堂,叶照莫名心慌,自己去寻的他。

方在清辉台见到正在用药的萧晏。

他旁的也没说,只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当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为何?”

他说,“怕小叶子以为我向你告状。”

“我没有让他吃桃子,便很客气了。”小姑娘嘟囔道。

“小叶子!”叶照厉呵,“你在说什么?他误食桃肉,会没命的。”

叶照缓了缓,抚过孩子面庞,“他是伤过我们,前生后来你们发生了什么,阿娘不知道。可是在之前,真正伤害我们的不是他。你知道的,是谁抓你的那个人,是逼迫阿娘的人。如果没有那人,我们在安西可以平静地过一生。”

“不可以,阿娘伤成那样,一生很快就会结束,小叶子便只有一个人。”小姑娘一双凤眼又湿又红。

“阿娘的伤,也是那人造成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叶照擦去她眼角滚下的泪。

小姑娘拂开母亲的手,半晌唇张了张,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转了个话头道,“阿娘,你说这些,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我……”叶照顿住了口,片刻有些懊恼道,“谁听不是听!”

小姑娘瞧着自己阿娘,鼓了鼓腮帮子,低头含糊道,“我都提前回来了。”

“什么?”叶照蹙眉。

“我说我都提前回来了。”

叶照尚且疑惑。

“我说,那日宴会,不是没散宴我就提出回来的吗?”小叶子嘀咕道,“我怕他痒死!”

叶照闻言,揉过孩子脑袋,将她抱进怀里。

须臾,小姑娘探出头来,问,“阿娘,那你想留在这,还是想回安西?”

叶照笑道,“你想回安西吗?阿娘前段时间去过了,那个院子还在的,还有那棵枣树。”

小叶子又往外望探出一点,看着叶照道,“我明白了,阿娘也不确定是走还是留!那我们且要有两手准备。”

叶照疑惑道,“阿娘何时说不知走,还是留的?”

“阿娘要心中坚定,直接说留或走,何必多问我一句?”小叶子推开母亲怀抱,跳下她去,“阿娘放心,你想留或是走,都行的。”

“小叶子!”叶照从窗户唤她

“您歇晌吧!”声音已经是从院外传来。

*

清辉台中,苏合正给萧晏包扎手背。

“你是睡死了吗?被抓成这样没反应!”

萧晏那只手背,并不是简单的被抓出两条红痕,剜破一点皮,里头筋脉都蜷曲了。幸得苏合给他按摩揉顺了。

“睡死我早就跳起来了。就是因为没睡才忍住了,想着把她哄睡了……”话至此处,想起叶照惊梦中呼唤“阿姐”,萧晏心中也甚是不安。

明知慕小小在霍靖手中,但是半点踪迹线索都没有。

而当日为了牵绊住霍靖,不让他腾出手提前寻到叶照,萧晏派人打掉了他三个屯兵的地方,以此让他分不出身。

却也因此打草惊蛇,如今虽知他不怀好意,却半点证据皆无。霍靖撤得十分干净。导致萧晏就很是被动,无法主动出手,只能接招拆招,兵来将挡。

且还不知,霍靖时何处发难。

萧晏甩了甩被包扎完毕的手,尚且可以活动,遂也没有去管它。

只摇着扇子问道,“阿照身子如何了?“差不多”可不是你苏神医的诊断风格。”

苏合收拾完药箱,自个倒了盏茶饮下,方抬头看了眼萧晏。

“快说!”萧晏催促道。

“说大不大的事。”苏合转着笛子,“两处。”

“一处,往后尽量别动武,伤她元气。”

“另一处——”苏合顿了顿,“她早春时节在崖底寒潭泡得太久,底子阴寒,子嗣之上怕是缘分稀薄了!”

萧晏豁然抬起头,须臾却也释然了,“本王已经有小叶子了,生养于女子本就遭罪,如此正好。”

苏合惊了惊,“秦王殿下,您难不成山河社稷都弃了?若承江山,子嗣这关您怕是过不去吧?郡主可不是儿郎!”

“也对,是某操心了,君主三宫六院,不是非取一瓢饮!”苏合摇头笑道。

“闭嘴吧!”萧晏砸了他一扇子。

苏合拣过扇子给他,提了药箱告辞。

殿门外,正遇娇俏又聪慧的小姑娘,“郡主好!”他捏了把小姑娘白嫩嫩的面庞。

萧晏心提起一半,起身出来,“你寻我吗?”

小叶子点点头。

萧晏俯身想要牵她,手伸了伸,正欲缩回去,不想小姑娘自己把手搭了上来。

萧晏一愣,瞥头笑过,牵着女孩进屋。

待坐下,又慌了一瞬,“小叶子来多久了?”

小叶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本听到萧晏说有她已很好,又不舍阿娘受罪,本是开心的。却后闻后半句,不是非取一瓢,就又平添了几分气性。

“别和我说,不可告诉阿娘。阿娘自个的身体,她有权知道。”

成,被堵死了。

萧晏笑了笑,无声点头。

“那小叶子为何事寻我?”

“寻你要封和离书。”

萧晏仿若没听清,蹙眉看榻上的小姑娘。

“殿下红口白牙应了许阿娘离开,可如今我和阿娘名字被明文刻在玉牒上,尽是你的理,跑到天边也是你的人。你分明占尽便宜!”

“本来就是我的人。”萧晏嘀咕道。

“我不信您,要个保证!”

“本王一言九鼎……”

“口说无凭!”

说着,小叶子已经跳下座塌,给他挪来纸墨。

“我说,您写。”小叶子将笔递上。

萧晏接过笔,吊着口气道,“小叶子,区区数言,自也不难写。你为你阿娘谋一个保证,自是不错。但是你是不是要这样想一下,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阿娘有那么一点想留下的念头,见此书,以为我弃了她,那岂不是你一片孝心反作了害事,白的让她伤心?”

小叶子认真听来,点头道,“您说的有理。”

萧晏搁下笔,喘出一口气。

“写吧!”小叶子重新将笔奉上,“我说,您写。”

萧晏倒抽一口凉气。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遂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相离之后,解怨释结;至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晏无奈奋笔疾书,落笔合眼,“好了,你拿走吧。”

“没好!”小姑娘拿起书页,捧至他面前,“殿下,少了些东西。”

萧晏握了握拳头,提笔写上名字。

“古来字迹,多有仿冒。”

萧晏觉得两世白活,认命颔首,从书阁拿出紫绶金印盖上。

“谢殿下!”小姑娘心满意足的叠好收起来,“殿下安心,我比您心疼我阿娘。若是阿娘要走,这和离书便会送去宗正司。若是阿娘要留下,它自然便永不见天日。”

小姑娘奔出殿门,又顿下回首,“殿下,您以后是否当真会有三宫六院?放心,这个我不告诉阿娘!”

萧晏望远去的人,又望身前笔墨,尤在雾中。

这像谁?

绝对不像她阿娘。

她阿娘分明直率又温柔,半点心眼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萧晏:!!!谁再说女儿是小棉袄,本王和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