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苏, 单名一个“合”字。

苏合。

苏合在洛阳皇城中。

在萧晏身边。

在自己千辛万苦逃离的地方。

叶照呆呆望着面前的老者,回首又看信鸽离去的方向。

良久她才道,“谷主, 能追回信鸽吗?我不要入梦了。”

老者闻言有些诧异, 只将面前人上下扫过。

破了他护山阵法一路而来的姑娘,鬓发散乱,风尘满面,握刀的手打颤, 浑身浸着血。观面相,尚且年轻,不过十七八岁。

然一双眼睛, 一道眉宇, 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

说不尽的沧桑与风霜,在眸光中翻涌。

然而,即便如此,隐居方外的老者还是无法想象, 是何缘故让她突然间放弃执念。

且不说山门前九死一生的阵法,便是寻到此间山门,也需行路千万里, 渡河遇险无数。

便是数年前, 皇城之中的秦王殿下来此,亦是动用了不少兵甲车驾。

老者虽叹,却也不曾深问。

人人皆有因果,唯有自渡。

只是眼看面前人已经褪下神采, 如同一朵从淤泥血海里开出的花, 马上就可以触碰朝露阳光尽情绽放, 拥抱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却不想转眼丢弃。

溃败、枯萎。

“传信的不是普通信鸽,乃是日飞千里的雪鹄,追不回了。”老者到底不舍,见她衣衫鲜血未凝,额角虚汗未干,到底生出恻隐之心。

“姑娘远道而来,伤成这幅模样,老朽且许你件事吧。”

“立时便言,过时不候。”

片刻,叶照呆滞的眉眼终于动了动,掀起眼皮望向老者,“若、令徒问妾身姓氏名谁,,容貌几何,可否瞒之。妾身之事,与令徒无关,乃与皇城中人……”

老者看一眼叶照,捋虚颔首,“届时老朽道你破阵伤重,不治而亡。”

叶照抬眸,扯出一抹苍凉笑意,“多谢。”

*

叶照离开药师谷,一路无声走着。

脚步虚浮间,一个踉跄跌下半山,很久都没能起来。

天很快便黑了,倒春寒的风格外凛冽。

她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她看着如同猛兽旋涡般的苍穹,终于寻到一点微弱的星光。

她想,那颗星会不会是她的小叶子?

她撑着起身,寻着星光走去。

就这样漫无目的走了半夜,直到晨曦日出。

她环顾群山,竟是迷路了。

她也没在意,对于寻常女子,迷路在深山中,十中□□是走不去的。但她方向感极好,除非是自己想困死在此间。

否则,下山不过是转眼的事。

只是这日,她没能转眼下山,耽误了许久。

原是日落时分,再次遇上伏击。

彼时,她已经在山中晃了一日,一直找昨天夜空中唯一亮着的星星。

可是随着日光渐盛,星星不见了,她到处也寻不到。

直到日暮四合,她方重新看见了那一点星光,只满心欢喜仰头眺望。

然而,便是这样的片刻安宁,柔弱光亮,她也没有拥有太久。

林中归巢的鸟划破夜色,仓皇飞逃。

剑,剑气涤**。

刀,锋芒四泄。

鞭,如银蛇笞挞。

掌风,呼啸在整个山坳林间。

枯枝颤,残雪落。

是漠河畔被她击退的那批人。

最开始,她只想看星星,纵是凌厉掌风拍过她背脊,被踏足踩在胸口,她亦不曾还手。

她甚至觉得要是来人功力再深厚一分,震断了她心脉,她就可以永远和女儿在一起了。

后来,刀光剑影交错,挡住了星光,挡住她看小叶子。

她便祭了九问刀。

九问刀一共就九招。

问天何寿?

问地何极?

问世间黑与白?

生何欢,死何惧,轮回安在?

情为何物,人归何处,苍生何辜?

她唯一一次使出全部招式,还是功夫大成时。后来都是三招内要人性命,且都是以一多的团战。

今日依旧一个人。

两柄二寸长的无鞘弯刀,将夜色割裂成鲜血色。

一共二十三位中原武林的好手,这一夜再无归期。

叶照杀完最后一个人,将九问刀从她心脏抽出。

突然就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苍山派的开山始祖是怎么想的,给如此毒辣无情的功夫取这般悲悯的名字。

苍生何辜?

分明是无人不辜。

她失力地跌在血尸旁,怔了几瞬,终于哭出声来。

她从未想过要杀人,却越杀越多。

她只想见一面自己的女儿,却连一场梦都不得拥有。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一场厮杀一场哭喊,让她捡回一点清明。

眼下,她还需活着。

*

在一棵巨大的松树旁站了片刻,叶照伸手捧了把松针上的残雪饮下,让干涸的唇瓣湿润了些。然后撕下布袍给小腿和右肩这伤的最厉害的两处扎紧,以防继续渗血。

她辨着方向下山,似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人、皮面具戴好。

本来,入了漠河地界,已有数日不曾感受到噬心蛊的疼痛。皮具又磨损厉害,一路也没有易容的药草,于是她便现了真容。

不想,才三日便被人认出,在漠河畔遭遇截杀。

联想这半个月里频频发作的噬心蛊,左右便是霍靖和应长思发现了假死之事,在寻她。

而那些中原武林的江湖客,她只得罪过一次,便是杀荀茂的时候,但他们不曾见过自己的容颜。如此想来当是霍靖一党借刀杀人罢了。

而如今药师谷的信传给了苏合,萧晏或许也会有所联想,知她尚且活着。

阿姐。

霍靖大抵会因自己的叛逃而折辱她。

萧晏亦会因自己欺骗再不愿救护她。

在一昼夜的浑噩后,叶照终于寻到生命还可以做的事,终于觉得还有被需要的价值。

只是当务之急,她得寻个落脚处养伤。

眼下,她外伤加内伤,已经失力的无法凝神。

而她体内的噬心蛊被催动需人耗费功力,眼下已经五日过去,她都不曾发作。想来是应长思散功的日子到了,舍不得耗损修为,将母蛊催眠了。

这厢前后想过,叶照遂安心了些。

心中亦想好了去处。

下山路上,她本来捉了一头梅花鹿想饮血补力。

然刀锋落下的瞬间,一头稍大的鹿疾奔而来。

双目灼灼盯着她,甚至屈膝了两条前腿,跪了下来。

原来是头母鹿。

叶照看她,又看自己手中的幼鹿。

终于松手,收刀。

“为师便说,你狠的只有一双手。”身后,应长思从天而降。

叶照袖中刀尚未来得及滑出,便被来人点了穴道软绵绵倒下去。

应长思原是早就发现了叶照,用了近百余江湖人消耗叶照战力,又停止了噬心蛊让她掉以轻心,如今算是手到擒来。

应长思俯身揽住她,将她的金色弯刀推入袖中。揭去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抚了抚她鬓发,“好好的一张脸,戴个这么丑的东西作甚!”

叶照想起上辈子被穿琵琶骨的恐惧,只上下牙齿咬合,却不想应长思心细如发,一把捏住她下颚,“想咬舌自尽,且想想你阿姐。她可不懂你这般利落的死法,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照默默松了唇口。

“别抖,不必害怕。”应长思抱着她御风而行,竟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有为师在,没人伤得了你。”

“但是……你要是不听话,为师可要把你交给霍小侯爷的。眼下他可火呢!”

叶照怕的。

她怕极了前生那种死生无路的绝望感。

亦怕眼下应长思虽无受伤害却莫名的亲昵。

她历过人事。

男人抱女人,尺寸多少是欲,多少是情,身体升高的速度与温度代表了什么,她清清楚楚。

叶照终于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应长思。

这一看,她整个又惊又惧。

应长思低眸同她眸光接上,竟是眉宇间情意流转。

叶照浑身僵硬又战栗,心绪起伏间猛地吐出一口血。

应长思蹙眉,伸手搭上她手腕,收了功法落在一处小溪边。

举目四望,寻见一个山洞,将人抱了进去。

“同你说了莫怕莫慌,平心静气。”应长思看着仰躺在石板上,接连呕血的人呢,只放下她手腕,扯开她衣襟,未几又撩开她下身袍摆。

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兵刃伤,内里也亏空得厉害,内伤十分严重。

叶照身下本就是湿冷的石板,突然间连着身上都一阵寒凉。她被点着穴,无法动弹,但眼睛自能看见。

她被应长思脱尽衣衫,唯剩一袭小衣,已经被他攥在手里。

叶照十指扣着身下石板,洞顶泉水在了她手背,同她眼角的泪水一起滑落。

“别哭!”应长思用指腹蹭了蹭她眼角,“再哭不给你上药。”

说着,他送了手,掏出一瓶药粉,撒在叶照身上。

叶照一阵**,遍体生疼,却知确实是好药。

乃红爻粉,尚好的止血药。

应长思又拉过她的手,推掌给她输送内力。

叶照浑身又冷又羞耻,虽是受了他的止血粉,然这下内力输过来,她同样惊惧。

她不怕死,她怕他弄残自己。

然后日日夜夜这般羞辱自己。

她原也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无亲无友,便是当真被这般侮辱了,也不会累他人笑话,累家族蒙羞。

该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这一刻,她在意又惶恐。

眼角的泪一颗颗滚下去,耳畔有人声色变得温柔而恭谨。

“师尊,您哪里疼?”

“师尊,您别吓唬我!”

叶照闻言,灵台清了清,余光看见应长思双眸现了琉璃色。而给她输送内力的手始终没有停下。

汇入她体内的内力亦是缓缓而入,柔和而精纯。

叶照知晓他功法又乱了,遂也不理他,凝神合了眼。

半柱香的时辰,原本湿冷的石块上,汇聚的水珠开始升温,发烫。

叶照豁然睁开双眼,冲开穴道,拾衣逃生。

到底是应长思,反应亦是极快,转身出掌拦截。

叶照对掌迎上。

一个重伤在身,一个功法混乱内力输送走大半。

顿时,两人都退开了丈地距离。

只听叮当一声,从应长思广袖中落出一个六菱鼎炉。

噬心蛊母蛊。

叶照识得。

她抽开六尺断魂纱快一步将鼎炉卷到自己手中,眼看应长思追击上来,便也不敢恋战,只提气跃身逃离。

*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洛阳皇城中,萧晏在颓废了大半年后,终于在阳春点金的三月里,重开府门,重新上朝参政。

所论第一事,便是请求前往安西之地。

原因有二,一公一私。

公者,那处刺史上奏,去岁九月同回纥开战时,粮草有误。

兵部掌管战事后勤,如此上奏粮草有误,便等于直言萧晏之过。如此,他遂亲自前往调查。

私事,便是关于他的病,道是又有了新的草药,正在那处,遂而请求前往。

这便对了,区区粮草有误,运送途中几经周折,人手变动,萧晏最多一个监察不力之过,罪责分层下来,到他身上微乎其微。

当是为那续命之药才是首要之事。

萧明温本想驳了他的请求,便是寻药救命,皇城之中亦有的是人手,劳不到他亲去。

然见他终于肯出府门,又是满目渴求。一双同生母无二的凤眼,仿佛在说,“容儿臣出去散散心。”

遂而,准奏了他的请求。

只加派了一队禁军人手保护他,随他同往。

三月十五,在知晓叶照还活着的两个月后,萧晏起身去了安西。

苏合原是要陪他同往的,然萧晏拒绝了。

他掀帘上车前,回首又嘱咐了一次,“看顾好密室。”

萧晏乃公职出使边地,一路或过驿站,或有官员相待,并不曾完全拒绝,都按寻常一般接受款待。

即便心中再急,他都忍着。

直到过了兰州关卡,方换轻骑,带着林方白和钟如航疾奔安西而去,留车驾继续惑人,转移方向。

*

洛阳城郊的一座宅院内,霍靖收了兰州城中的飞鸽传书。

道是一切无恙,正常前行。

“怨本座,那日让小妮子逃了,连着母蛊都抢了去。” 应长思是半个月前回得洛阳。

那夜,他追击叶照到一处悬崖绝壁,以慕小小性命相逼,不想被她反将一军,道是“各人生死有命,各扫门前雪。”话落纵身跃下了悬崖。

崖下乃一汪碧潭,他来回寻找了数遍都未果,便返回了洛阳。

“不怪先生。”霍靖看了眼案几上的地图,“若非二月里两处人手被绊住了,加上家父遇刺,这人便该找回来了。”

“时间太巧了,不想巧合。”霍靖又看了眼刚接的讯息,摇头道,“本侯实在不信,萧晏此番是单纯的因公而去。”

“小侯爷的意思是,秦王殿下有了阿照的下落?他怎么可能寻到,况且她如何知晓阿照还活着?”

“直觉。”霍靖叹了口气,“罢了,他已经出了兰州,再往西边没有本侯的人手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寻到阿照。”应长思想起叶照那一身伤,又是跳下悬崖直入水潭,多半九死一生,遂劝道,“苍山派尚有其他能干的弟子,任小侯爷择选。”

霍靖闻言,笑了笑,“本侯寻她不是非要用她,只是不想萧晏寻到她。”

应长思抬眼看他。

“本侯的东西,他占的太多了。”霍靖合了合眼,“无妨,早晚都是本侯的。”

“不扰先生吧,本侯且去听那花魁唱支曲,放松放松!”

话这般说着,却还是不忘回信,让暗子尽可能盯着萧晏车驾。

萧晏是七天日的日暮时分抵达的安西。

安西刺史早已等候许久,接到人也不虚礼多言,只道,“殿下说的那处地方,并无人租下,乃是家主本人住着。倒是往东边第三间,不久前来了位女子。”

“但是,容貌年岁看着又对不上。”

萧晏颔首,“人好吗?可有伤残病痛?”

刺史稍作回忆,“看着还好。”

萧晏点点头,“你们退下吧,本王自己去。”

抵达平康坊时,已经暮色降临。

萧晏翻身下马,按着前世记忆中的路线走去,走到了前世的那间屋子前。

里头人影攒动,欢声笑语。

他退开身来。

对,眼下这屋子还不曾出租。

他往东眺望,提了口气走过去。

东边第三间。

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太慢,正当他走到门口时。

屋内的一盏昏黄豆灯,正好熄灭。

萧晏顿了顿,上前。

抬手敲门,却没有发出声响。

他伸开的五指僵在门上,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

方才那一记灯灭,好似无声的拒绝,将他隔离在外。

从前世走到今生,走到这般田地。

阿照,她还肯原谅他吗?

不原谅,也没有关系,本就是他的错。

百转千回里,萧晏深吸了口气,终于扣响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