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照尚且因萧晏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情愫而不知所措。

那样的一双眼,即便是在床帏肌肤相亲时,也是欲占有了大半。剩下角落空隙中的喜爱,也多来是因为一副正好趁手的躯体激发的。

可是这一刻,在她醒来的这一刻,叶照看见他眼中的怜惜和惶恐,竟是带着三分从心底蔓延的情的神态。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当年阿姐便是这样教她区分爱和欲的。

可是萧晏,如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叶照大梦初醒,神思尚且混沌,又被他一声声“阿照”磨得发昏。

阿照。

她可真听不得从他口中吐出这两个字,实在太容易回想前世了。

只是此时,她想应他一声也不行了。萧晏在粗重的喘息声中,突然散了意识,沉沉跌在她肩头。

“殿下!”叶照下意识反应,他顽疾发作了。

只将人扶好匆忙搭脉,然而脉象却没有记忆中那般细而如丝、迟而无力之状。她又唤了他一声,依旧得不到应答,遂也不敢耽搁,只赶紧下榻传人去请苏合。

萧晏一晕,乃大事。

首先便是苏合坐镇,医官调方配药。

紧接着守卫换防,林方白亲来看守。

许是这样的场面府中已经习惯,便也安静有序,不至于惶惶而无章。

只是叶照站在一旁,心中难免窒息。

四年前,就差一点,优昙花便能到手了。

苏合给萧晏诊过脉,回首看见面色苍白的人,分明虚弱地连站得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强撑着守在一旁。只暗自叹气,起身时没忍住拢在广袖中的手捻上一枚银针,猛扎了萧晏一下。

“殿下近日操劳过度,身子有些虚,恐要旧疾发作。左右现成的药,熬上便可。”苏合顿了顿,望向叶照,“只是现下殿下不好挪动,委屈孺人今夜得搬去别处歇息。”

“确定殿下无碍?”叶照气息虚浮,“不若我去偏殿,若有事也能照应一番。”

“出去……”榻上人有些回神,然双目还未睁开,便先吐了这两个字。

“孺人。”苏合硬着头皮道,“殿下发病,不喜他人在周身伺候。”

叶照抬眸看他,点头笑了笑。

是这样的。

上辈子萧晏发病时,便不许生人在侧。

叶照深吸了口气,心中莫名轻松了些。相比片刻前那双含情目,那一声声带着情思的“阿照”,这厢举止才更符合他。

索性他留恋不过一副皮囊,一具躯体。在心底,生疏亲近之间,尚且如此泾渭分明。

叶照福了福,由侍者搀去了离听雨轩甚远的望雪阁。

雨雪两处,至东至西。

叶照推开窗户,看东边依旧通明的灯火,叹息这一夜他又要挣扎病榻,不得安宁了。

今岁是昌平二十七年,距离下一朵优昙花开,还有六年。

六年,他能撑过去的。前生后来,他便得了那花。

若非她……他当有漫长锦绣的一生。

然而,夜风过堂,烛火垂泪不过寸长,她便得了萧晏此生再不得优昙花的消息。

望雪阁灯火寂灭,她本已合被就寝。

如今,榻上多出一人。

乃霍靖。

霍青容在此遇险,又百般不肯归家。霍靖节后赶来,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霍靖来此其他目的,叶照再清楚不过。

苍山派入秦王府的弟子,一夜间只剩她一个,他怎能不来!

叶照伤在左手后肩骨,只能侧躺。眼下更是将背脊弓成月牙的弧度,忍受着霍靖掌心的触碰。

“他给你上的药?”霍靖脱了她贴身的小衣,倾身上来。

“属下醒来不过一个时辰,不知何人上药。”叶照感受着身后的硬挺和灼热,蜷缩地双腿开始打颤,只攥着被褥尽可能平静道,“小侯爷,秦王殿下晓风月,极通人事,一点气味烙印都能辨别。”

霍靖比萧晏还长三岁,后院妻妾皆有,自然明白叶照的提醒。只顿了顿,虽按在她伤口的手还在用力,身子到底退开了些。

“你原该是本侯爷的,白的便宜了那病秧子。”霍靖将被子撩过去,自个坐起身,盘腿靠在榻上,“不过也无妨,他年受难永,救命的花药已经不复存在了。”

叶照本单手撑着,艰难起身,这厢话入耳,她一瞬间几乎起不来。

半晌,才挨着里间墙壁一点点挪起身子。

霍靖伸手扶了她一把,“枉费本侯数百人手。本来是想着摘了那花留在手中,以备来日之用。也罢,反正那花如今连根带筋都没了,也算是断了萧晏的命。”

叶照同霍靖是同一日离开的百里沙漠。

她东来,霍靖西去。

所以,霍靖去的是西域银莽原雪山,是为毁花而去?

可是,他是如何知晓萧晏的病,需优昙花的呢?

况且眼下也不是优昙开花的时候。

连根带筋都没了,又是什么意思?

幸得霍靖深夜而来,防人影投窗,不敢点蜡。

如此床帐中,两人尺寸距离,便也辨不清彼此神色。

叶照原就退尽血色的面容,此刻更加惨白,上下唇瓣已经咬出两排细小的牙印。只是言语时的气息终是被她御气调服的规整平和。

她道,“小侯爷没受伤吧?”

霍靖一愣,声色亦柔和起来,“没有。”

“那便好。”叶照难得话多些,又道,“属下觉得,彻底绝了那救命的花甚好。”

“怎么说?”

“师姐们都死了,都死在秦王手里。”叶照喘了口气,“也算是对他的报应。”

“那几位以往没少磋磨你,这厢如何便这般有感情了?”

叶照莞尔,轻笑了一声,“原也不是为她们,是为我自个。”

她顿了片刻,似是续不上力,直到将一口浊气吐出,方继续道,“若她们在,属下在秦王府中,多少也能顺畅些。总不至于孤掌难鸣,独木强撑。如此,自是惋惜。”

“端阳一战,也未必全是坏事。”霍靖的声色里压制着难言的狂怒,似是从最差的境地里寻出一点优势来,只抬手撩了把叶照的长发在鼻尖轻嗅。

叶照自不晓,一趟西域雪山,霍靖的一批精锐全军覆没。

“萧晏不是吃素的,将你们四个同时纳入府中,本就蹊跷。如今这个路子,才像他的手段。”霍靖把玩着那一缕青丝,一寸寸缠在手背上,迫着叶照靠近他。

“你做得甚好。以苦肉计脱了季氏的身份,套着张掖叶氏的壳子回归本名,亦真亦假。”他拨转叶照面庞,二人四目相对,“这些日子,本侯已经帮你暗里试过萧晏,他对你谈不上信任,但防备之心脱了大半,这是非常好的兆头。”

“如此,属下便安心了。”叶照被他拽的头皮发麻,但知晓还有话未尽,只勉励挨着他,忧声道,“只是师父处,师姐们和七煞堂的门人都……”

历过前世,她本能地怕霍靖和应长思。

当初穿琵琶骨时,便是霍靖下的令,应长思动的手。

寻常穿骨,皆是牛毛链从锁骨入,肩骨出,过程已是非人折磨。而应长思锁她,用的是荆棘链。

所谓荆棘链,便是周身裹刺,两头带钩。

以至于她后来虽强行震断链锁,然而链锁倒钩永远留在了锁骨中,无法清除。一身心法更是被破,内力所剩无几。

叶照几多疑惑,彼时她已经强弩之末,应长思如何要多此一举看守她。仿若比霍靖更害怕她逃走。却又对她腹中孩子格外优待,若非他有心隐瞒,以真气灌入呵护,霍靖知晓定是一碗汤药将其打掉。

“他处你不必操心。他只要你安恙便可,旁人他才不会在意。”霍靖说着,松开长发,从袖中掏出一叠东西给交叶照。

“他给你的,说是你那四位师姐的绝学,让你得空学成。如此他便觉得她们尚在。”

叶照一时悟不透应长思所为,却也没再多言,只收下道,“时辰不早了,小侯爷可要快些离开,毕竟此处是秦王地界。”

“不急。”霍靖得了这受用的话,笑意明显,“今夜他发病,无人会顾上这里。还有一事方是本王此番来的目的,亦是你接下来的任务。”

叶照默了默,肃正身子。

“西北边地将士的武器调新,需要一笔不菲的银子。萧晏至今未上奏陛下,你观察着他的动向,看他何处有钱财来源,再报于我。”

“属下明白了。”

“行了,你好生歇着吧。”霍靖揉了把她后颈皮,下榻扫过四处,翻身从窗外离开。

叶照在黑暗中待了片刻,起身点了盏灯,捧至盥洗处。

铜盆中清水如镜,接烛火映出她一张素白瘦削的面庞,和烧的通红的眼尾。

叶照搁下蜡烛,单手抽了条巾帕,浸水绞干,想要将后颈擦干净。

小时候在鸣乐坊,见到有人哄逗猫狗,便是这样捏着它们的后颈皮提来观之容貌,逗之以调笑。

叶照举手过半,伤口便撕扯得灼痛。

她胡乱擦了两下,突然如失力般,由着一方巾帕从手中滑落,一起砸了地上的,还有从红热眼眶里划出的大颗眼泪。

她转首眺望东边依旧亮着的灯火,破碎的哭声终于溢出唇齿。

优昙没有了,连根带筋都被毁了。

*

东首听雨轩中,苏合得了药童的回话,转身把话递给萧晏,言其已经离开。

萧晏靠在榻上,眉眼冷得不像话。

“不是你自个装病,把人轰出去的吗?还撤了满园的守卫给他们腾地方,这便吃味了?何苦来的。”苏合篦了碗汤药递给他。

“既是装病,还喝什么药。”萧晏没好气道。

“病是装的不假,可秦王殿下晕也是真晕啊。”苏合坐下身来,吹了吹药,挑眉道,“在下是真没想到,这情之一字,竟是如此酸苦。一失一得之间,竟累殿下衣带渐宽,心绪激**。啧啧!”

“这是安神固本汤,给你补补,定定神。”

萧晏得足便宜还卖乖,嫌弃地接过药。

“你可是担心她在别处给霍小侯爷汇报事宜,遭更大的罪,这厢才闹这么一出,控在眼皮子底下?”

萧晏不置可否,丢了空碗,起身下榻。

“更深露重,你作甚?是觉得我太闲是不是?”苏合拎着披风追出去。

这夜最后,染了风寒的不是萧晏,是叶照。

听雨轩外院,萧晏将将踏出,便看见一袭身影,素衣披发形单影只立在墙边。

她委屈又愧疚。

半晌方抬起一双泪眼迷蒙的眼睛,低声问,“殿下,你的病好些了吗?”

“我、妾身……今夜能在这守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