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某日夜晚,一道年轻的人影敏捷穿行于寂静的深林之中,来人身着一身黑色短装,兜帽之下,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眸。

叶唯祯正在朝他们一行人临时的据点的归去途中,这群侠客都是放肆仗义之人,半月前因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在镇上惹恼了一群武林狂徒,这几日城镇四处都在张贴他们的寻人启事,那群狂徒恐怕不日就会找上门来报仇了。

只是,正当他绕过眼前的这片白桦林,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郁血腥味,却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错愕地震愣在原地。

他们的临时据点便在这这片白桦林后,不过是一个废弃许久的山村,但胜在够宽敞也地方隐蔽,一直以来都没有被人发现。

而此时此刻,规整的白桦林却仿佛遭遇了可怖的惊雷狂风,大片的树干被利刃切割,杂乱地倒塌一地,山村也被毁了大半,到处皆是瓦砾废墟。

然而,更多的是尸体,数十具尸体,他们死状恐怖,大多都表皮开绽,露出底下的经脉血管,仿佛从内由外爆裂开来,全身都不见一处完整的地方。

叶唯祯心头巨震,他连忙来到山村门口,脚下却踩了一地的混杂着碎肉的血水。

今早山村中的弟兄们都外出城镇上喝酒作乐去了,只留下方无竹一人在山村中练武,若此时正好遇上敌人偷袭,方无竹一人恐怕也有不利。

远远地,叶唯祯便看见一道人影坐在茅屋废墟之上,他心中一惊,那正是方无竹的背影。

叶唯祯大声喊道:“无竹!”

他轻功落在废墟下方,鞋尖忽地踢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那竟是方无竹向来随身携带的折扇。折扇的扇面与扇骨寸寸裂开,几乎已被撕成碎片,浸染着鲜血。

废墟上的人转过身,方无竹穿着一身如墨的黑衣,嘴角挂着鲜血,人中处也满是从鼻子中流出来的血迹,他的脸上却带着笑,笑得疯狂。

方无竹从废墟上跳下,一甩衣袖,大步走到叶唯祯面前,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冷硬的铁色锈剑,剑未出鞘,显然是未曾用过。

方无竹:“唯祯,淘花已被我悟出来了。”

淘花扇法,与漉雪剑法,是方无竹这数年间致力于开创与练就的稀世武功,有江逸依靠《兵器无为录》铸就的“万寒之寒”漉雪剑的加持,漉雪剑法已经大体成型,但唯有这淘花扇法,方无竹始终遭遇瓶颈,迟迟无法突破。

看着友人眸中那近乎令人胆寒的光,叶唯祯的心却愈发如坠深海般沉重,方无竹在追求极致武功的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他太疯、太不顾一切,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拴住他。

叶唯祯沉声道:“这些人是?”

“前阵子那群喽啰。”

“他们都是你杀的?”

“是,他们都死在我的淘花里。”此时的方无竹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俊美的眉眼被疯狂所困,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气,“虽然扇子也折了,不过另做一把就是。”

叶唯祯沉默不语,他看着那把破碎的无字无画的白色折扇,只觉心头某处愈发不安。

方无竹定定望着他:“我武功有了突破,你不为我高兴么?”

“自然是高兴的。”

方无竹微眯眼眸道:“可我看你似乎并不高兴。”

叶唯祯轻叹一声:“高兴,只是,你练到如此境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方无竹闻言,仰头大笑几声,他抹掉唇角因短时内耗用太多内力、体内经脉负荷太大而渗出的血迹,道:“唯祯,你不会如此短视吧?”

他抬头望着头顶阴郁的苍穹,喃喃道:“还有霍乔、还有天舛纲……这个武林还会出现很多高手……我会比他们所有人都令人敬畏。”

叶唯祯蹙眉道:“你执意要抢夺霍乔的天舛纲吗?霍乔的武功你并非没有数,即使你练就了漉雪与淘花,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可以战胜他。”

方无竹:“所以我才势必要将天舛纲拿到手。”

叶唯祯再无甚可说的,方无竹想做的他向来劝不了,他也会尽力帮他。但,他只希望方无竹能记得,他只有一具凡人的血肉之躯,即使他强大如厮,也并非有不死之身,更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方无竹太习惯于胜利、习惯于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习惯于被人畏惧与仰望,可倘若来日真有一天,他败了,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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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先令大汗淋漓地咬着牙,用内力封住自己被萧阳月切断的断肢处,他的双手用力扒住周围的杂草,手指在雪地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指痕。

他现在只想逃,逃开身后那个人。

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忽地插进他面前的雪地中,萧阳月将赵先令从地上提起,扔到马车边的地面上,刀尖一转,顿在了离他喉心不过半寸之处。

赵先令身体颤着,可他从来自诩为武林榜上有名的高手,怎可在萧阳月这样不知比自己年轻多少的乳臭未干之人面前露怯?

他迫使自己抬头,却被萧阳月眸中的杀意刺透,以至一瞬间宛如经历了死亡。

萧阳月:“为何要妨碍我?”

“……霍乔,是霍乔……”赵先令因恐惧和痛苦冷汗如瀑涌,颤动的喉尖已经被刀锋划开细细的血痕,“他在我和周飞雁的身上都种了蛊毒,若……若不听他的,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萧阳月将刀锋划下,划开赵先令的衣衫,看着印在他胸膛之上的一颗青黑肉瘤,肉瘤周围已生出数道如茎叶般的纹路来,活物般靠着他体内的鲜血而活。

萧阳月只淡淡扫了一眼,回头朝马车中低声问道:“董之桃,还有多久可以完成?”

“还有两刻钟便可放针。”董之桃紧迫道,“只是最后一回,前几回未愈合的经脉都必须在此刻全部愈合,恐生变数,萧大人,麻烦你再尽力保护我们。”

不用董之桃说,萧阳月也会这么做。

萧阳月又低头望着赵先令,问道:“他有没有给你喂过金蛇胎子药?”

赵先令缓缓瞪大双眼,面露一瞬的异色,他像是恍然明白了萧阳月想做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口中嗫嚅道:“不……不……”

萧阳月的手掌慢慢凝成一股内力,足以一瞬轻松打穿人的骨骼血肉。

方无竹的治疗还未结束,就像董之桃说的,恐怕会有什么变数,金蛇胎子对方无竹的治疗有益,如果霍乔对赵先令像对尤金鳞那样,在他体内种了金蛇胎子,那萧阳月没有放弃的道理。

就在萧阳月的手掌即将落下的一刻,眼前的景象忽地有了一瞬间的扭曲,周围纷飞的白雪,竟在一息之间变成了飞扬的黄沙。

这诡谲的景象仅仅只持续了一瞬,眨眼之间便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原本的雪落的景象。

萧阳月惊诧一瞬,眉间迅速多了几分警惕与思索。

他收起内力,紧紧靠着身后的轿子,赵先令依旧同刚才一样在地上发颤,车内的董之桃也没有任何异样,似乎只有他一人察觉到方才那一瞬间的蜃景。

这样的蜃景萧阳月并非第一次见,那时在芥子岭山顶,他也经历过如出一辙的幻境。

萧阳月缓缓吐出一口气,凝神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很快就要日出,雪却还在下,如今不过还未到深冬,本不会出现这样的大雪,这雪下了这么久,说来也十分怪异。

就在这时,一股暗色的阴风忽地从山崖下方刮来,周围白雪被吹得四处纷飞,沾上这风的一瞬,顷刻间便化作白汽。

萧阳月心中赫然一惊,他扭过头,手指攥紧了手中剑柄。

这股气息令他感到心惊的同时又作呕,仿佛凝聚了万千的邪恶与阴毒,骇人而强大,让他周身都泛起密密麻麻的不适,如同被人捏紧了咽喉,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股气息,他曾在芥子岭的竹林中感受过!

阴风忽地变大,吹在人的皮肤上犹如刀割般泛着刺痛,萧阳月抬起衣袖遮挡,闭了闭双眸,只伸手贴着身后的马车,可就在他再度睁眼时,周围的景象却再度变为了黄沙。

他肩头剑上落着的雪花变作了粗糙的沙粒,连绵的山峦也变成了起伏的沙丘,本该还未初升的太阳却变成了挂在头顶的烈日。

萧阳月曾尝过芥子岭山顶时那幻境的可怕,那幻境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身临其境,让人分不清真假虚实,身处其中,明明是清醒的,却不能轻易脱身。

能影响人神智精神到这种地步,除了霍乔擅长的巫蛊之外没有其他可能,霍乔恐怕就在附近。

敌在暗,他在明,萧阳月也深知,自己即使拼尽全力,流干最后一滴血,他也不会是霍乔的对手,但他不会退怯。

萧阳月的手依旧贴在身后的马车上,他回过头,身后的马车也随着周遭的幻境变了样,陈旧的马车变成了一顶缀着艳色流苏的奢华轿子,与周围的黄沙相映,构成了萧阳月记忆中熟悉的景象。

这是他刺杀连戈族可汗八斯贝勒时为伪装坐的轿子,风将轿帘掀起,露出了轿中人的模样,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轿中人猛地破轿而出,与萧阳月一模一样的面庞却透着几分怪异的扭曲,五官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手中握着萧阳月从前那把剑,与萧阳月撞在一起。

接剑的力气非同小可,眼前此人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武功,但萧阳月如今武功比起当时的自己已高出许多,很快便将对方一剑用力钉在地上,月剑穿透胸膛,血溅数尺。

地上的“萧阳月”口中流出鲜血,穿着女裙的他濒死的模样依然惊心动魄,但他却依然笑着,伸手抓住萧阳月的剑身,手心也被刺破。

幻境中的人的面貌逐渐变得虚幻,数张萧阳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这张脸上,方无竹、师父、董之桃……最后仍然是定格于自己的脸上。

“我清楚你在害怕什么。”他低声沙哑说,“你无法……你救不了他……”

他的脸又是一阵飘忽的变化,身子没有了血肉,一缕幽魂般飘到萧阳月面前,面容缓缓变成了一个女子,是那名当初他在淮南查摩罗教一案时被他识破活捉的女教徒。

她陡然凑近萧阳月,目眦欲裂、双目猩红着,口中吐出了和那时一模一样的诅咒的话语:“萧阳月,你不得好死……以后必肠穿肚烂、尸骨无存!你永生永世想得到的,都求不得!”

黄沙与幽魂刹那间消失不见,萧阳月猛地睁眼,自己依然身处落雪的醉栖山山顶,手也依然放在轿子上,可那缕幽魂嘶吼般的话语,却仿佛仍然回**在他耳边。

他的鼻间渗出一股温热的血,萧阳月伸手一擦,强行破除幻境,对他体内的内力依然有所影响。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地自萧阳月身后某处响起,声音随着仍然肆虐的阴风裹挟而来,仿佛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辨不清是老是少。

“浮萍阁阁主,虽说武林中早有你的名声,但你实在不过如此,同我从前杀的任何蝼蚁之人没有两样。”一道人影静静立在风雪背后,声音的的确确是困惑的,“从方无竹会因你变得畏畏缩缩一刻起,他已不配再称为我的对手。”

萧阳月手心微颤,一时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自己身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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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