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竹与萧阳月回到京城时,已是夏秋交汇之时。

方无竹这一去有数月,萧阳月更是将近半年,京城街头巷道依然繁华如旧,萧阳月早已将自己返回之事提前派人禀报了皇上,他一回京便得面见皇上。

方无竹骑在马上,抬手摸了摸萧阳月的头发,道:“你安心去吧,我先回府一趟,戚府今后的事我也得提前安排一二,之后便去宫门口接你。”

萧阳月点点头,快马朝着皇宫去了。

方无竹回到戚府,他回玢州,名义上是回去奔丧,先夫人母家的丧礼他自然参加了,期间也有写信回府,告诉府中人自己会在玢州多停留一些时日。

回府之后,戚府管家和下人们为方无竹接风洗尘,一派礼节都完毕后,方无竹才把几个管家和庶弟叫到了书房,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几个戚家的庶弟平日里鲜少看见嫡长的大哥,坐在他面前也是如坐针毡,今日更是不知有何事要把他们聚在这里,更是心中带着几分惶恐。

方无竹看着一屋子与他无甚血亲关系的人,低头饮了一口杯中茶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奢华气派的侯府内屋,心想,自己竟真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数年,如今依怀恩的请求安置戚府,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方无竹放下手中茶杯,开门见山道:“明日我会面见皇上,自请削去侯爵之位。”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都呆滞着说不出话,一旁伺候茶水的喜荷更是惊得失手跌了茶盏,茶水和茶杯碎片洒了一地,方无竹面不改色道:“数月前的投毒案,虽已找到真凶,但我未能完全洗脱罪名,皇上对我已有很大的戒备。父亲病逝,我本就是皇上为安抚文臣集团破例封的侯爵,我的子嗣也不会再有侯爵之名,经过此事,更不可能再有复起之势。戚府在皇城中屹立数十年,如今早已没有我太爷还在时的根基了,朝中形势如何,我看得很清楚,我若主动请旨削去爵位,戚府还能有安稳日子,若等到皇上亲自下旨,那时,光景可就大不相同了。这也是为了戚府日后着想,我意已决,你们就不必再劝了。”

方无竹从椅子上站起,径直往房门外走去,座下的戚府三少爷吓白了一张脸,他平日里最游手好闲,花起钱来也是如流水,那些世家公子哥们看在他是侯爷的庶弟的面子上,也算是很给面子,吃喝玩乐都是笑脸相迎。

因着前阵子的冤案,他在京中世家子弟中已是很抬不起头来,如今好不容易平反了,大哥却又想自请削爵?!岂有此理!若是没了这爵位,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该如何过!

“大哥!”三少爷赶忙站起来,三两步跑到方无竹身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惨白着脸一张脸,“皇上都没有再怪罪了!为何削去爵位?!戚府在皇城中屹立数十年,好不容易挣来这个爵位,哪有抛弃的道理?!大哥,你这么做,岂不是置父亲的心血和整个戚府于不顾……”

方无竹冷冷地望着他,三少爷忽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眼前此人的眼神与他从前看见的都不一样,幽深的双眸淬着锋利的冷意,透着隐匿的不耐与轻蔑,哪里像是一个长久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的眼神,一时之间,竟让他浑身汗毛尽竖,仿佛一双手捏住了他的咽喉。

可下一秒,方无竹却又笑了,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模样,他拍了拍三少爷的肩,不自觉挣脱开他的手,道:“三弟不在朝廷供职,朝廷情势恐怕看不分明,我这样做,已是唯一的选择了。说句大不敬的,若皇上日后翻了这回的旧账,重新寻个由头发落戚府……到时才真是对不起父亲在灵堂的牌位。”

不等三少爷作何反应,方无竹便离开了正堂,这个戚家三少爷上回就想强娶喜荷,也不看人家小丫头乐不乐意,他本来看他就不多顺眼。

刚回房中,喜荷便快步走入,身后还跟了好几个管家,众人扑通一声跪在方无竹面前,喜荷抖着手哭道:“侯爷,这是怎么了呀侯爷!侯爷不过是去了一趟玢州,怎么回来就……”

“你们起来吧。”方无竹道,“我说了,不必劝我。”

喜荷在地上怔怔地跪了一阵,最后一抹眼泪站了起来,道:“侯爷,奴婢知道,侯爷对此事必是深思熟虑的,上回侯爷被皇宫里的投毒案牵连,奴婢已是吓破胆了,若皇上铁了心疑心侯爷,想必从今往后,戚府也无安身之地了……只是,奴婢担心皇上要发落侯爷,像上回那样让侯爷受苦……”

几个老管家也是涕泗纵横,他们不像府里那些不知事的少爷,许多都是从老侯爷还在时便一直在府里做事的,京中局势多少看得比别人清楚。

宽慰众人后,方无竹对依然留下伺候的喜荷道:“喜荷,我母家有个舅爷是做胭脂生意的,家里有一个在铺子里管账的伙计,比你大三岁,还没娶亲,相貌端正,人也很正直得用,不会做那些抬妾纳小的事,爹娘也都是舅爷府上伺候的老人,为人都很和善,我和他们提了你的事,都是很满意的。等京中诸事完毕后,我要搬到玢州附近去,我记得你也是玢州附近村里的人,正好可以回老家看看。到时我着人送你到玢州,你去看看那家的小子,若你们都满意,你就从我在玢州的府上出门吧,我会给你准备嫁妆,到时你可以留在我舅爷家做事,必定不会委屈你的。”

喜荷怔愣片刻,没想到侯爷未曾忘记当初许诺给自己的事,两行热泪滚下来:“侯爷对奴婢有大恩。”

“不必,你在侯府这么多年,即使侯府败了,我也不会亏待你。”方无竹道,“到时你在我舅爷家做事,我偶尔也会去看望舅爷,倒也不会从此不见了。”

喜荷哽咽道:“是,奴婢感念侯爷。”

这么多年主仆情谊,这些对戚府衷心的,方无竹必然会给他们安排一个好去处。

至于其他人,若不想领这个情面,那他也不必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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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内,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萧阳月,沉声道:“你可已经做好决定了?”

萧阳月垂眸道:“是,臣意已决,谢皇上多年栽培,只是臣心思已动摇,不适宜再担任浮萍阁阁主之位。”

一旁的近侍太监手中托盘上摆着金雕银刻的浮萍阁阁主令牌,皇上将令牌拿起,放在桌边,道:“朕料到你会来找朕。”

萧阳月沉默不语。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吧,萧爱卿的确该歇息了,只要武林佞贼从此再不妨害朝廷统治,朕自会让你们今后衣食无忧。”皇上道,“该如何做,你自有分寸。”

“是。”这是萧阳月最后一次在皇上面前自称为臣,“臣遵旨。”

萧阳月推开御书房大门,刚出书房门,便看见白钰站在门外,正和守门的几个乾门卫说着什么,神色带着几分焦急。

看见萧阳月,白钰怔住,快步走上前,张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阁主大人这一去就是小半年,白钰与另外一名亲卫使共担京城中的浮萍阁职责,阁主大人的密信每每只有只字片语,不知玢州具体的情况如何,白钰忧心不已,时常担忧阁主大人和侯爷近况如何。

半年未见,如今阁主大人和侯爷好不容易平安归京,白钰听说阁主大人见了皇上,便马不停蹄赶来,可他在御书房外听到的,却是阁主大人归还了阁主令牌。

萧阳月望着白钰,未置一词,只是朝门外走,白钰也快步跟着他来到台阶下,声音不解而焦急:“阁主大人!您为何要……浮萍阁能有今天的地位,阁主大人为此付出如此多的心血,怎能……”

萧阳月骑上马,淡淡道:“不要本末倒置了,浮萍阁是皇上的心血,不是我的心血。换了谁在这个阁主之位,侍奉的,都是皇上。”

白钰怔然凝视他,随后神色黯淡下来,话语也哽在喉间,只这一句,他便知,阁主大人此番是心意已决了。

白钰一言不发地跨上马,信步跟在萧阳月身后,他忠于萧阳月,也忠于皇上,如今在二者之间,他竟也开始迷惘。

“我对不住你。”萧阳月缓缓道,“你是浮萍阁中我的亲信,皇上不会再让与我关系亲近的人在阁中担任高位,你是前途才能的人,只是被我牵连。”

白钰沉默片刻,道:“阁主大人,若没有你当初将我从下等侍卫中提拔……我不会有什么前途,属下能有今日,都是阁主大人给的。”

“不要再以‘阁主大人’和‘属下’相称了。”萧阳月道,“你且继续安心在浮萍阁中供职吧,虽没有高位,但也能保你此生无忧,我会把你当做我信任的友人。”

白钰闻言,心中酸涩起来,眼眶渐红。

远远地,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萧阳月一看,便知道那是戚府的马车。

方无竹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走下,萧阳月与白钰两人停在他面前白钰从马上下来,他看着近半年未见的侯爷,心中翻滚出许多说不清苦涩又复杂的情绪,侯爷仍然是一身白衣,明明没有半分变化,可白钰却觉得,他似乎离自己更为遥远,变得像天边浮云一般捉摸不透了。

白钰早已明白自己对侯爷怀有何种感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白钰才再也无法离他近了。

千言万语,白钰最后也只是道:“许久不见……侯爷一切都好吗?”

方无竹微微一笑:“自然,多谢挂念。”

侯爷声音听上去似乎无碍,白钰稍微放下心来:“侯爷无事就好。”

“不必再这么称呼我了。”方无竹笑道,“很快我便不是侯爷了。”

或许应该说,他从来都不是。

白钰愕然失声道:“侯爷这话是……”

萧阳月同样从马上下来,他瞥了方无竹一眼,扭头便想上方无竹的马车,方无竹却伸手拉住他手腕,道:“和我一起骑马回去吧,我去你府上。”

看见侯爷与阁主大人相握的手,白钰忽然明白了一切,阁主大人为什么不再当阁主,以及侯爷又是为什么要那样说。他呆呆地看了他们一阵,心中猝然落空之后,逐渐漫上来的,是夹杂着苦涩的释然。

如此也好,京城局势不安,阁主大人和侯爷难免彼此牵挂对方,时时为对方揪心,若能远走高飞,再不孤身一人,想必会安稳足乐一生。

此后,若再难与他们相见,那么他愿阁主大人与侯爷二人能永远身体康健,岁岁相伴。

“时候不早了,白亲卫使请回吧。”方无竹定定望着白钰,“往日里你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记,多谢。”

一声谢,便足矣。

白钰隐去双眸中的泪花,释怀笑道:“是,那么属下便在此告辞吧,侯爷,阁主大人,归去路上小心,今后……也是。”

方无竹终于是转身骑上了马,回头朝白钰微微点头,与萧阳月一道离去,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黄昏的宫门之外,马蹄踏碎一地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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