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的小少爷, 落难来到了她这里,能文能武的人,苏叶一早就意识到, 他在青囊药铺是不会久留的。

如今时机正好,他治好了哑疾,也有了其他的想法,而她也尚未完全陷进在这个名为“江宸”的漩涡时, 离别是最好的。

她从上锁的抽屉里, 拿出两银票, 一共一千两银子,是江宸发现的灵芝卖的钱,和江宸的表哥温辞绎留给她的钱, 这些, 够他东山再起了。

银票放在柜台上,还不够,还差点东西, 苏叶又将收起来的属于她的那枚雁莲纹玉佩拿了出来,这样, 就齐全了。

“你非池中之物,留在此地未免虚度光阴,走吧, 这里没有你的将来, 你会有更广阔的的天地的。”

这是一桩阴差阳错的亲事, 也是没有任何人期待的亲事, 是到了解除的时候了。

苏叶是想为了少年好的, 可在温珵安耳里, 只听到了她要赶他走。

赶他走?

开什么玩笑, 不是她费心费力地想要治好他吗,治好了,就要赶他走,那他这么配合太医,甚至愿意充当温辞绎的研制解药的实验人,是为了什么?

“苏叶,你出尔反尔,戏耍于我。”

这么多年了,从来只要他玩弄别人的份,今日却被一只无害的兔子给玩弄了,这算什么。

银针凝在指尖,得不到的猎物,那便毁了。

他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杀意在暗沉的眸子里汹涌,这种柔弱的兔子,一根银针足以带走她,他只需瞄准她的眉心,然后将银针发出,就能让这个让他多个月的精心算计毁于一旦的女人香消玉损。

绝不允许,捕获失败的猎物活在世上。

在腥风血雨里长大,杀人如饮水般容易,将手抬起来,把银针射出,一息的时间都不需要,就能让这个让他心情极度不愉的人,再没有惹恼他的机会了。

抬手之间,轻而易举。

然后,一息的动作,迟迟无法做到,手不听他的指挥,抬不起来。

对她下不了手,不受控地,捏着银针的手,抬不起来。

双目猩红,愤怒和不忍交织,心底叫嚣着杀了她,四肢却不听指挥。

弱点,她是他绝对的弱点,留下她,后患无穷。

少年的异常,苏叶自是注意到了,他白皙的脸上,清秀褪去,入眼是愤怒和狰狞,像是气极了,失了理智的样子,他目露红光地盯着她,被那种目光缠上,苏叶心惊胆战,惊得后退了好几步。

他是谁,这个邪气四溢满脸怒容的人是谁?这不是她认识的江宸,不是那个纯粹乖顺又勤奋的少年,这究竟是怎么了?

“你……”

被他身上骇人的气质吓到的苏叶,半饷才找回了自己声音,她想问,他突然这是怎么了,也想问,她怎么就玩弄他了,更想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吓人。

一堆的问题堵在喉咙里,一时间不知从哪个问起。

苏叶犹豫着正想再次开口时,被门口的声音打断了。

“小叶子,快救救我,我不行了。”

钱金浩苦着一张脸,进了门就大声嚷嚷着。

药铺中的气氛有些僵硬,苏叶和少年的神情也不对劲,钱金浩粗略看了一眼,猜测着问道:“这是怎么了,吵架了?小白脸,你和小叶子的架留着晚点吵,少爷我的事更重要。”

隐藏在指尖的银针收回,少年眼一阖,而后一睁,脸上的狠厉与怒气已收,他脸上凄凉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失落又神伤地给两人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不明所以的钱金浩凑到苏叶身边,小声问道:“小叶子你始乱终弃了?那小子看起来很难过,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小白脸了,这可不行,你可再不能花心……”

“谁有小白脸了,你别在这胡言乱语了,有事说事,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苏叶出言制止了他的胡乱猜想,也很庆幸他来了,她觉得表哥出现的时机很好,方才的江宸是在太奇怪了,奇怪到她想要逃避的地步了。

有了表哥的插科打诨,让她换换思路,冷静一下也好,不然,她怎么会有种江宸可怕非常的错觉呢。

有了苏叶的答话,钱金浩立马就忍不住了,跟人吐苦水道:“我不干了,什么接管家业,每日看账应酬,累得不行,还要被我娘鄙视,一刻轻松日子都没有,就不是人过日子,小叶子,你行行好,嫁给我吧,这样我娘能放过我,我也能回到以前游手好闲的生活了。”

他都好些日子没睡过一个舒坦觉了,算到头脑发胀的账本,和百十个心眼的管事以及对手打擂台,稍不留神,他这个大少爷就成了别人盘子的菜,谁都能来啃一口了。

他还是把小叶子娶回家好了,他是不想为难她的,可他更不想为难自己啊。

听着他的抱怨,苏叶失笑,表哥他也算是支棱起来了,这种时候更加要坚持下去才行,便劝说道:“现在认输你甘心吗,你要是现在退了,在钱家管事和钱家对手跟前,失了面子又失了场子,以后见着人了,都矮人家一截,依我之见,表哥不想干也不是不行,可至少得把那些人弄服气再放弃,丢啥也不能丢份不是。”

“想不丢份,不容易的。”

钱金浩唉声叹气,谁不在乎面子啊,他这是能力有限,损些面子,图个松快不好吗。

有了他在这儿,苏叶被江宸扰乱地心绪逐渐平稳了下来,那股令人难以呼吸的氛围也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

她宽慰道:“可你不是英俊潇洒、能干稳重的钱家大少爷吗?这点小事肯定是难不倒你的,相信不久后,不仅是管事和对手,就连姑姑,肯定都会对你心服口服的,到那时,你肯定是宣陵城最有面子的人。”

被苏叶这么一说,钱金浩有些意动了,想想吧,将来他出门,宣陵城里的人见了他都会跟见了他爹一样,弯着身,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钱老爷,连她娘都不会大声跟他说话,那多威风,多有面子啊。

“你真的觉得我英俊潇洒、稳重能干吗?”

他喜欢听到小叶子夸他。

“真的。”

不是骗他的,这是苏叶的真心话,或许某些事情上,钱金浩是随意且不靠谱了些,但作为哥哥,他护着她的时候,从来都是十分靠谱的。

这是一个妹妹,对自家哥哥,真实的看法。

被苏叶这么一说,钱金浩对苏秋水派给他的任务,少了一些排斥了,他就勉为其难地照做好了,就当为了小叶子夸奖他时,她那亮晶晶的眼神。

“等将来我跟我爹一样,倍有面子时,小叶子你就可以在宣陵横着走了。”

这么一想,继承家业,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处的。

是夜,黑暗浓得化不开,将人的身影都藏匿于阴影之中了。

清风拂过,秋竹摇曳,晃动的竹影,如某人的心境,无法安宁下来。

接到密令的余崇义匆匆赶来,见到基本要融于黑夜的温珵安的身影。

“少主,急令催促,属下听候差遣。”

把他从沅陵叫来,加之温辞绎也在宣陵,他猜测着,少主应该是有所行动了。

温珵安把玩着手中的雁莲纹玉佩,沉默着不语。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依旧什么话都不说,在竹林中等不到下文的余崇义,没能忍住,木着脸出了声。

“少主,我正等你的命令。”

难以捉摸的人,最近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沅陵的渝帮分部如何了?”

别人的弱点,是如何处理的?

“除了给青囊药铺提供药材的商人外,其他的已全部撤走,温辞绎打算舍弃源州的生意,也要保全渝帮的人。”

源州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撤出,是明智的举动,余崇义认同温辞绎的举动。

把玩玉佩的手一顿,温珵安将玉佩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有了弱点,做法是舍弃吗?

“你会怎么对待你的弱点?”

话题一下子从渝帮转移到了弱点,对温珵安时不时会有些异常举止的余崇义已经快要习惯了,他也不多纠结,回道:“我没有弱点,也不能有弱点。”

不光弱点,除了报仇,他什么都没有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温珵安依着竹子,缓声说道:“你帮我杀个人。”

“谁?”

真稀奇,他居然在杀人上,也有假手于人的一天,难不成是温辞绎,他不忍心手足相残?

这个念头一想起,立即就被余崇义放弃了,之前追杀温辞绎时,少主他可半点都没留情,就是奔着要取温辞绎性命去的。

冷血的人,怎么可能顾及什么骨肉亲情,更不要说,会任阁那种地方,能有什么感情存在。

温珵安咬着舌尖,让血的味道盈满口齿,沙哑又刺耳地吐出一个名字。

“苏叶。”

余崇义抱着剑,冷声道:“依少主的性情,是不可能把猎物交给别人的,她做了什么?”

“多嘴。”

温珵安不虞地回道,他的命令照做就是了,轮不上别人来质问。

猎物,他是不想交出去,原本该他自己取她性命的,然,身体不听他的,无论怎么挣扎,都下不去手,他杀不了她。

如此明显的弱点,要尽早处理。

好几天了,苏叶都没能跟少年说上话,他在躲她,她一靠近,人就溜走了,连个照面,都难以对上。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不该给个回答,给个解释吗。

她想问,却找不到机会。

苏叶心不在焉,一上午过去了,账本还在同一页,算盘上的算珠,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毫无章法,拨动的算珠,也一点也不符合珠算的算法。

“掌柜的,客人在跟你说话呢。”

看不下去的周大夫,忍不住出声提醒苏叶。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苏叶这才回神,脱口而出道:“看病还是买药,看病三十文,买……是你啊,温公子,你来找江宸吗?”

话都说出一大半了,才发现上门来的是熟人,

温辞绎伤都好了,他来青囊药铺,或许是为了接江宸走,也是,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跟他走,比留在药铺更合适,也更有前途。

苏叶脸上习惯性地招待客人的笑容,一下子收了回去,她笑不出来,面对要接走江辰的温公子,哪怕是装的,也装不出来。

她又气又不甘,她照顾了他这么久,衣食住行,什么都没短了他的,也没问他要照顾他所花费的银子,江宸他不感激就算了,他对她摆脸色。

这算什么,不知恩图报,更不记得她对他的好,苏叶觉得,自己一片真心,当真喂了狗了。

走吧,就跟他的表哥走好了,走了清净,走了省事,她正好少花一个人的银子。

她正准备着用什么说辞,才让温辞绎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舍不得的时候,温辞绎的来意,和她的猜想,并不一样。

“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见苏姑娘你的。”

温辞绎挂着柔和的笑容,即使知道苏叶此刻心情不佳,他也是装作没看出来,就通寻常一样,跟她说着话。

温辞绎的话,让苏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来带人走的。

她心里舒坦些了,问道:“温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温辞绎四下看了一眼,没见着温珵安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更甚,“有好友送了些新式的**给我,我对药材一无所知,所以想请苏姑娘到我府上,帮我看一看,那些**,可否能入药?功效为何?”

苏叶稍加思索了一下,绝大部分的**品种都能入药的,不过药效稍有不同,她基本能认全**的品种和药效,这于她而言,并非难事,便应承道:“可以,后日我有空,可到府上微尽绵薄之力。”

“那就有劳苏姑娘了,对了,这是路上顺道买的茯苓糕,小小谢礼,不知道合不合苏姑娘的口味。”

说着,温辞绎将手里提着的糕点送给了苏叶。

“多谢温公子了,我喜欢甜食。”

没什么不合胃口的,像她这样尝过很多味道难以言说的药材的人,是不挑食的。

温辞绎悄然靠近苏叶,在相对亲密却又不冒犯地距离停了下来,低声问道:“除了甜食,还喜欢什么?药材,金银还是华服?”

“嗯?这是何意?”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她的喜好来了。

温辞绎早已准备了说辞,需要时,偶尔兄友弟恭一下,未尝不可。

他不急不缓地说道:“苏姑娘照顾我弟弟这么久,所耗费的精力和情感,已不是银钱能够衡量的,可此等大恩,若无表示,良心难安,因而斗胆打探苏姑娘喜好,备礼以示感谢,苏姑娘若看得起在下,还请千万不要推脱。”

有了对比,苏叶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看吧,做兄长都知道要感谢她,受了她恩情的,反而对她冷脸以待,她错看他了,江宸,一点都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