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微明,苏叶早早地起了,头一件事,就是惦记着前头的药铺。

她掀开侧门的青色门帘,霞光映入药铺内,不似往常的阴暗,更有微风轻拂而过,铺子里的药味中夹杂着清新的气息。

在半开的店门前,高挑的少年,搬动着门板,他瘦削的身姿刚好沐浴在清晨的暖阳之下,披上了一层碎金般的光辉。

门板倒在他的肩上,他脊背依旧笔直,如梅花一般,尤有瘦雪霜姿之态。

少年注意到了侧门处的苏叶,他轻颦浅笑,泉水般清冽的眼眸里波光潋滟,俊秀中隐隐流露出几分难以遮掩的艳丽。

苏叶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空灵清贵之感,不似寻常的富贵公子。

他受伤的右手脱力,木板差点从他手里滑落,苏叶见状,立即上前接他手中的木板。

“我来吧,你伤没好,做不得重活。”

有这份想帮忙的心,就足以证明她把他留下来的,没有看错人。

少年扛着木板,没有松手,他看了一眼脚上的新鞋,轻轻摇了摇头,想绕开苏叶,继续搬动门板。

苏叶没让他如愿,挡在他跟前,将他手里的木板抢了下来。

“听话,伤口会裂开的。”

她也不是做不来,哪用得着病人来帮忙。

木板不轻,苏叶举着搬动时,走得摇摇晃晃的,少年就跟在她的身侧,试图上手帮忙,被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他局促地跟着苏叶身后,等她将手里的木板放好了之后,轻轻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抓着她衣角的手,指节泛白,他半饷没有动静,苏叶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说?柜台有纸笔,你可以写下来。”

他没动,也没有松手,而是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新鞋,又指了一下店门,然后朝苏叶腼腆一笑。

苏叶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便猜测:“因为我给你买了新鞋,所以想要帮忙干活来报答?”

他期待地看向她,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他真是乖巧懂事,长得还好看,就跟她弟弟一样,都是让人省心又放不下心的。

要不是他长的高,苏叶真想摸摸他的头,她想,他的发丝一定是软乎乎的,就跟他的性格一样。

苏叶心情很好,含笑着说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可身体才是本钱,你不要勉强,也不要拘谨,安心养伤就是了。”

他没有去休息,依旧跟在苏叶的身后,还是想要帮忙的意思。

苏叶理解他这样性子温和的人,脸皮薄,承了情,就想着要为对方做点什么。

为了让他安心,还是给他找点轻松的活干,也免得他坐立不安。

苏叶便说道:“周伯在后院晒药草,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可以请你去给他帮忙吗?”

他犹豫了好一会,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一步三回头地朝后院走去,走到侧门处,又回头凝视了她一会,见她没有说话,才放下门帘。

苏叶随手拨弄着算盘,算好的帐,被打乱了,又得重新算了。

她轻摇着头,看来还是要找个时机,跟他了解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将来的去留,也还需要斟酌一番。

苏叶正在整理药柜里头的药材,外头一阵嘈杂。

药铺没什么生意,她并不急着整理,走到门口,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南遥街巷上,有一队的捕快正挨个店铺地巡视。

捕快在南遥街巷不是什么新鲜事,这里离县衙并不远,不过,今日来的人数比往常多了些,有七、八个捕快捕快一起来,苏叶不免留心了。

苏叶从柜台拿出两钱银子来,后又想着这次人多,便又多拿了三钱银子。

捕快巡视一圈,总不会空手而归的。

捕快们来到青囊药铺后,苏叶和以前一样,将银子塞给走在最前面的捕头李康。

“李捕头辛苦了,一点心意,给各位买酒喝。”

不同于以往的板起脸,李康笑了笑,将钱推了回去,“苏掌柜客气了,上次你救了我大伯,我怎么能收恩人的钱,快收回去。”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前捕头,也就是李康的大伯,路过南遥街巷时,倒在了她药铺前头,苏叶就顺势救了一回。

她并不怎么了解李康,试探性地跟人推搡了一番,见他是真心不肯收,才放心收回了钱。

“李捕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带这么多的弟兄出来巡视?”

苏叶不由好奇,近来宣陵城安宁得很,没听说有什么大事,怎么就出动了衙门这么多的捕快。

李捕头因承了苏叶的恩,对她的态度很好,跟她说明原由:“都是上头的命令,叫我们查一查,宣陵城有没有可疑的人混进来了。”

苏叶疑惑地问他:“上头,是县令大人吗?出什么意外了?”

李捕头凑到苏叶耳边,低声说:“不是县令,是更上头,源州府尹下的命令。”

“源州府尹?”

宣陵城归源州府尹管是没错,但是,府尹跟宣陵城隔得远,为什么会牵连到这里来?

而且谁不知道源州府尹贪赃枉法,手段毒辣,鱼肉乡里,哪里是个会办正经事的官。

苏叶一头雾水。

李康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说道:“没错,府尹的儿子在沅陵城被杀了,正在沅陵城和临近的城镇找寻凶手呢。”

又是江家,又是府尹的儿子,沅陵城真是不安宁,苏叶心里不安,“凶手不会跑到我们这里来吧?”

“不好说,只听说凶手受了伤,跑不远。”

李捕头看了眼天色,跟苏叶告辞,“我们该走了,别的地方还要巡查。”

“不耽误捕头的正事了,我送送捕头。”

苏叶将李捕头和一众捕快送出了门,李捕头只跟她说了些话,他们也没有入内搜查。

像这种情况,有交情或是给银子,捕快们一般是不会为难人,也不会入店铺搜查的,毕竟又不是宣陵城死了人,担不了干系,做做样子给府尹一个面子罢了。

苏叶倚在门口,松了一口气,方才听到府尹时,她还以为捕快们是为了江家的事情而来的,担心少年惹上了什么是非,好在并不是。

放了心的苏叶就要回柜台继续整理她的药材,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大侄女,你方才跟李捕头说什么呢?”

苏叶的婶婶吴氏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着嗓子当众打听着苏叶的私事。

吴氏是苏络石弟弟苏青山的媳妇,当年苏络石意外过世后,他们就打算过继苏叶的弟弟苏箬,趁机霸占青囊药铺。

苏叶看穿了他们的算计,在衙门使了银子,把药铺过继到她自己的名下,想要绝了苏青山一家的念头。

因着这事,苏青山一家一直跟她闹,如今都没有消停,也是那之后,苏青山家再没有提过要过继苏箬了。

苏叶木着脸,冷淡地回道:“婶子这么关心李捕头,不如自己去问他。”

吴氏被怼,脸上不大好看,但是这并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越发不依不饶了起来。

“我关心李捕头做什么,我关心的是你,不是我说你,大侄女啊,人家李捕头有官职在身,是宣陵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将来娶亲,也不会娶个抛头露面的女人的,我看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吴氏很不喜苏叶,若不是她,这青囊药铺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她家所有。

苏叶冷笑道:“李捕头娶哪家小姐与我何干,婶子怕是忘了,我早有婚约在身,再说了,我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呢,这药铺,怎么也跟婶子你无关。”

这些年,她名声不好,有一部分就是吴氏造谣的,吴氏怕她成亲嫁人了,这药铺就彻底跟她家无关了。

吴氏没有在苏叶这占到便宜,瞪了她一眼就走掉了。

苏叶不管她,继续到柜台整理药草,侧门处,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应该是听到了她说的婚约一事,以为她想要履行婚约。

苏叶不由叹气,婚约啊,她可没有成亲的打算。

门前的药幌微微摇晃着,只有零星一两个客人上门买药,药铺的生意冷清得很。

不知道少年能不能做得习惯晒药草的活,苏叶不放心,时不时地去看一眼。

她刚掀开门帘,就看到他正耷拉着脑袋,跟被霜打的茄子一样。

“江宸?”

苏叶轻唤了他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他猛地看过来,脸色苍白,泫然欲泣,又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敛了敛神情,露出一副笑脸来。

怎么看,他都是在勉强他自己。

苏叶不由关心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搬动门板时让伤势严重了?”

说着,就想去检查他的伤口,他一把抓住她触及他腰部的手,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极力想要说明他的伤口没事。

她知道他性子软,本来没什么的,可他这副从脸红到脖子的模样,生生叫苏叶下不去手了。

她只是想看伤而已,怎么弄得她像是个轻薄人的登徒子一样?

也算不得登徒子,毕竟这人是她定过亲的。

似乎,并不能只单纯地将他当做弟弟看待,至少在亲事没有说明白之前。

苏叶轻咳一声,不自在地说:“伤口真的没事?”

她是怕他疼了也忍着不说,才想再确认一次。

一点也没有要占便宜的意思。

他用力地点着头,生怕她还要动手来看。

“伤口没事,那方才为什么不开心?”

苏叶可没忘了,他匆匆收敛的情绪,他本就不会说话,心里难过还要忍着,着实令人心疼,也总让她下意识地多分了不少精力在他身上。

少年拉着苏叶的手,轻轻地在掌心比划着。

[没事]

他这么写,眼神却是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周婶。

苏叶一直关注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的这个小动作。

周婶因为她,对江家和江家人,都很不喜,她猜想着,他大概是听了周婶说了些江家不好的话。

江家如今落败了,还是这副惨样,她已经没必要怪江家了。

苏叶没打算抓着陈年旧事不妨,而且江宸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安静乖巧,没有其他江家人身上,那种讨人厌的气质。

“你若不想晒药草,我教你怎么包药包,好不好?”

[好]

他在她的手里写着,写完后,她手掌还残留着他的温热。

应该给他准备一块小木板和木炭,装在荷包了,总在她手里写字,不是长久之计,尤其他还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少年水汪汪的星眸里闪着光,遮掩不住的依赖和信任,让苏叶的保护欲不断增加了。

他跟着苏叶朝前头的药铺走去,旁人未能察觉时,他的眼眸中,怯弱和腼腆已收尽,清澈转为深邃,透露出几分兴致盎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