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在那一滴眼泪面前败下阵来,暂且将人留了下来。

她没急着带他去安顿,而是先关心了他胳臂上的伤口,衣袖破开的地方,刚巧是伤口暴露之所,伤口没入衣袖,粗略观察下来,伤口是比衣袖撕裂的长度还要长。

苏叶打量的目光,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羞赧着退了几步,不自觉地将受伤的手藏到背后,眼眶还悬着泪珠,朝苏叶一笑,那宽慰的笑容,好似是在表达他没事,不会给她添麻烦的意思。

他乖顺得让人心疼,苏叶哪能受得住这个,赶忙将周大夫叫了来,请他为少年疗伤。

周大夫看了一眼少年手臂上的伤,又见他不能说话,便要他褪下上衣,查看是否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势。

少年顺从地褪去上衣,他肤如凝脂,白得发光,除了胳臂,腹部也有一条很长的尚未痊愈的伤疤,暗红的伤口刚刚结痂,还有部分因为粗糙的上衣,被磨得掉痂,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他很白净,越发显得身上的伤口狰狞可怖。

苏叶心有不忍,同时也疑惑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凭少年身上的伤势,就不是简单的事了,莫非是招惹上什么凶狠的仇家了?

她留下他,是否太过草率了?苏叶心里打起鼓。

“你……”

苏叶想问江家惹上了什么事,可这会周大夫给他上药,他不会说话,不是问话的时机,苏叶收住了话头。

药粉撒在伤口处,少年全身僵硬,拳头紧紧地握着,神情还透着不自在。

苏叶以为他很疼,轻声安慰他道:“很快就不疼了,别怕。”

少年闻言,表情先是一怔,而后咬着唇,嘴角下弯,泪花闪动,巴巴地望着苏叶,那模样像极了出生不久,腿脚还打着颤的小狗。

心口一紧,苏叶越发怜惜遭逢不幸的少年了。

周大夫给他上完药,包扎好了之后,苏叶拿了件衣裳给少年换上,“这是我爹的,他身量和你不同,可能不太合身,你先换着穿,明日再给你买新的。”

少年比她爹要高,看起来没有她爹壮实,当他衣服换上之后,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而苏叶以为的衣服在他身上穿出来会显得空**,实际并没有。

她想起来了,少年上药那会,她只关注伤势了,眼下回想起来,其实少年是有精壮结实的肌肉。

“你是不是会武?”

他一个小少爷,不用干什么重活粗活,唯一的解释,也就这个了。

也不怪她这会儿才意识到,主要是少年穿着衣服时,瘦削颀长,长相又秀气,一时很难想到外表柔柔弱弱的人,是个会武的。

少年挪到苏叶身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拉着苏叶的手,她没有挣开,他胆子就大了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在她的掌心写字。

掌心痒痒的,苏叶想收回手,抬眼间发现他眉眼柔和,双唇紧闭,他是不能说话,思及至此,她就忍住了。

[只会一点]

苏叶看懂了他写的,他会一点武,也是正常的,江家是富户,他高是高了点,就算有肌肉,还是很瘦弱的,又有哑疾,江家人可能也是怕他被人欺负。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还没说出口,他又在她的手心写字了。

[不要嫌弃我]

写出这句话后,少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从紧握着她的他那如玉笋般洁白细嫩的双手中,苏叶能看出他的惶恐和不安。

是说他只会一点武术,没什么大的用处?还是因为被其他亲戚朋友拒绝了,他无处可去,怕她赶他走?

苏叶分辨不出,且不好问,担心问起了,引起他的伤心事。

他定是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才狼狈成如今这副样子,连脚下的鞋子都磨损不堪,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脚趾来,上头还有擦伤,鞋码不合适,苏叶不好给他换鞋,想着一会去前头的鞋店给他买一双。

他应该是从沅陵城步行而来,身上也没什么钱,眼底的青痕清晰可见,吃不好又睡不好,当真可怜极了。

苏叶有很多想问的,但看在少年家逢巨变,又一路劳苦,便暂且忍下,先将人安顿好,养好精神再来问。

人住下来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苏叶领着他往后院去,她这宅子,前头是药铺,后面是个跟四合院差不太多的院子。

正房左侧有两间耳房,苏叶将充当杂物间的那间房收拾了一下,跟周大夫的妻子周婶两人搭出一张床来,用来给少年住。

用过午膳后,苏叶便叫他去好好休息了。

苏叶请周大夫替她照看一下铺子,她拿着少年的鞋做比对,在前头鞋铺买了一双一样鞋码的布鞋回来。

回到后院,周婶正在浆洗衣服,眼见她回来了,停下手里的活,拉着她说起话来。

“阿叶啊,婶子知道你好心,可也用不着把人留下来,江家就没几个好人,听婶子的话,收回定亲信物,给他几两银子,叫他去别处谋生。”

撑起药铺已经很难了,又来一吃白饭的,周婶看着苏叶手里的鞋子,这都她辛苦赚来的银子,花在江家人身上,不值得,周婶心疼她,想让她打消念头。

周大夫夫妇二人也住在这儿,周大夫和苏络石是多年好友,给青囊药铺当坐堂大夫很多年了,周婶则负责后院的活,洗衣做饭,有时也帮着晒药草。

周婶没有孩子,又跟苏叶姐弟生活了多年,早就将他们姐弟视作自己的孩子了,苏络石死后,尽心帮衬着她打理药铺,要不是苏叶坚持每个月要给工钱,周大夫夫妇二人本来是一文钱都不要,只管吃住就好。

苏叶也是将周大夫和周婶当做长辈看待的,比起那些觊觎她家药铺的所谓亲戚,周大夫夫妇才更像是她的亲人。

周婶一心为她,苏叶都知道,就这么赶走江宸,她下不了狠心。

她将自己的思量说与周婶听,“他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说不了话,年纪小不经事,估摸着也找不到什么谋生的活了,他来求我,是没有别的依靠了,好歹先留他一阵子,等他有了出路,再让他离开也不迟。”

也就多一张嘴吃饭,其他地方省一省,日子也过得下去,真要把他赶走了,应该是会被其他人给欺负死的。

周婶仍旧是放不下心的,沅陵城是隔壁的县城,那边要传消息来,少说都得好几天,尚不知道江家是个什么境遇,可别的不说,江家是个大家族,亲戚好友不再少数,怎么这个江宸就非要绕远路,来投奔苏叶呢。

“他们江家发达的时候,置你于不顾,拖着亲事不管,落魄了就找上门,江家人净想着占好事,再说了,江家不是一般人家,一夕间就垮了,只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你将人收留下来,万一惹上是非,到底不划算。”

说起亲事,周婶愤愤不平了,江家人惯会算计,瞧不上苏家,却不肯干脆利落地退亲,还不是怕江宸的嗓子治不了,将来找不到好人家,把苏叶当做后路。

周婶说的在理,苏叶有些动摇了,她看了看手里买的新鞋,思考片刻,“我去打听沅陵城的消息,弄清楚了江家发生了什么事,再来决定江宸的去留,这几天先暂留他住着,他身上还有伤,总得先把他治好。”

周婶只好认同了,怎么说也是开药铺,把受伤的人赶走,是说不过去的。

苏叶拿着鞋子,朝江宸住的房间走去,小杂物间门上映着的影子迅速消失。

她进去时,只看到了熟睡的少年,苏叶将新鞋放在他的床前,端详了一会他睡梦中依旧紧皱着眉的面容,叹了口气,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夜色浓如墨,青囊药铺的后院,寂静无声,只不时有一两声虫鸣回响着。

后院西厢房的房门半敞着,这儿是周大夫夫妇的住处。

修长的身影立在床前,指尖有寒光闪过。

月笼轻纱,冷辉倾泻,寒气逼人。

擅闯之人眸中凶光毕露,杀气外放,他手里的银针停在周婶的眉心处。

顷刻犹豫后,他手腕一转,收回银针。

房门被一阵轻风关上,关门声小到难以察觉。

一个瞬身的功夫,他已经立在正房的屋顶,眺望着县衙的方向。

南遥街距离县衙不过一两条街的距离,从这儿看,正好能看清县衙的动静。

时至半夜,县衙还通火通明,看来官兵已经追查到宣陵城了。

屋檐之上,嘲讽的冷笑,随清风而消逝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