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高的柜台上,苏叶支着下巴,柳眉微蹙,杏眼半启,凝视着不远处正在抓药的少年,已有好一段时辰了。

他穿梭在药柜之间,轻而易举地将周大夫需要垫脚才能取到的药柜上层的药材拿出来,他本来肤白,青色布衣穿在身上,像是白玉童子一样,简陋的装扮也遮盖不住他身上的富贵华丽之气。

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少爷,却没有骄纵的脾气,即使伤势未好全,也争着干活,遇到不会的,还虚心请教。

无论是相貌,还是品性,都是极好的。

怎么会有人舍得伤害这样的人,害他说不了话呢?

苏叶想到他被人欺负的模样,呼吸一乱,鼻翼轻动,又生出几分心疼来。

而一旁的苏箬,放下医书,轻咳了一声,提醒了苏叶,然后有些别扭地跟还在记药材位置的江宸说话。

“江公子,我,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若有冒犯之处,我就不继续问下去了。”

抓药的少年将药材整理好,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转身之后,又是一副温柔识大体的模样。

[客气了,需解惑之处,我言无不尽。]

少年对他的针对没有任何不满,苏箬也不禁柔和了语气:“你知道你的嗓子是因何而说不了话的吗?”

少年秀眉轻拧,用木炭笔认真地写着。

[少时获病,诊疗之后,高温虽退,口不能言。]他不知道,不知道详情,苏叶心下一惊,和苏箬对视一眼后,斟酌着,小心地问他:“除了你三哥之外,你和其他家人关系好吗?”

苏叶可没忘记,他说过他三哥卷走了所有的钱,弃他不管。

他眼中一下子就蓄了泪,白净的脸上,眼尾嫣红,一滴清泪,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隐入褐色木板上。

苏叶仿佛看到了,被雨水无情打落的艳丽的桃花,掉落凡尘,也仍然美丽,污泥不染。

他执笔写了一会,再抬首时,泪痕不见,还强行挤出笑容来宽慰他人。

[未病之前,父亲看重,兄弟有隙,哑疾未愈后,我不孚众望,难担大任,令家族蒙羞。]

短短几句话,苏叶就已经能想到他在江家的境遇了,天资聪颖,遭兄弟嫉妒,本有光明的前途,却因被毒坏了嗓子,成了家族弃子。

这些年,他定是受了不少苦的。

医者仁心,苏箬也动摇了,江宸不知道他的病因,这么多年一直被蒙在鼓里,可怜又可悲。

苏箬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告诉江宸,“不是生病,你的嗓子,是被人下毒给害的。”

还不是一种毒,是两种相冲的毒,才导致他说不了话的。

两种都是难解之毒,江宸能好好活着,是两种毒相冲相抵的结果,若要治好他的嗓子,极难,就算是他师父来了,也未必能治好。

苏箬对少年的敌意和警惕,因此而消减了不少。

而此刻的少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神情中的疑惑和悲伤,苏叶都不忍心看下去。

她想安慰几句,少年摇了摇头,自己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朝后院走去了。

苏叶不放心,想跟去看看,被苏箬拦下了。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有些坎总要跨过去的。”

少年受了打击,连续低沉了好多天,连一开始对他有意见的周婶,都不免因他的经历而动容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苏箬直到休沐结束,都再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谈论起退亲的事情了。

拖得越久,越不好退亲,苏箬心里明白,但是碍于现状,也只能怀着心事重回惠民医馆了。

这日,到了青囊药铺发工钱的日子。

周伯是坐堂大夫,一个月五两银子,这对大夫而言,已是较低的工钱了,苏叶是想多给的,可周大夫只接受这个价钱,多了一文钱都不要,周婶则是二两银子。

苏叶也给少年发了五百文,他是帮药铺做了不少活,这是他该得的。

那株非要送给她的灵芝,苏叶帮他收着了,等他将来有需要的时候,再还给他。

少年大抵是头一回领到工钱,很是高兴,一扫前些日子的低沉。

他跟苏叶提出要外出买些书回来看时,苏叶欣然应允。

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

从青囊药铺出来,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少年,在药铺门口停了一瞬,然后健步如飞,朝无人的郊外走去。

越到人烟少的地方,他的速度越快。

不多时,少年出现在人迹稀少的荒林中。

他依着树干,身形散漫,并无在药铺的板正。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里的荷包,这是药铺女人亲手缝制的。

绣了一朵并蒂莲,绣工一般都谈比不上,甚至可以说是差劲的。

荷包在指尖翻转,里头的铜钱,叮叮作响,他面露嫌弃,却在身后一路跟着的人现身之时,迅速地将荷包收入怀中。

黑影跪在少年跟前,语气和态度却是截然相反。

“阁主有令,命少主速归。”

话音刚落,一阵强劲力道扫过,黑衣人后仰,双手撑住身后,才不至于倒地。

少年的脚踩在黑衣人的胸口上,一点一点的用力,将人踩进泥里。

[再说一次,他命令我?]

黑衣人自然能读懂少年的唇语,他想从少年的压制下逃脱,但踩在他身上的力道确实越来越重,胸口阵痛,他忍着疼,喘息着说道:“少主毁了会任阁的名声,阁主大怒,若不及时回去,本月及之后的蚀骨丹解药,少主就得不到了。”

[不好好教你,你是学不会怎么跟我说话。]

嘴唇无声地轻启,等其闭合时,踩在黑衣人胸前的脚左移,黑衣人肩膀处一阵巨疼,等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时,他惊恐地发现,他的左手被少年抓在手里摆玩。

血腥味肆意弥漫,少年一脸不满,银针飞射,封住了黑衣的经脉,鲜血止住,不再继续冒出。

[还没教会你,死了就可惜了。]

黑衣人看着左手被扔了出去,目瞪心骇,饶是他杀人如麻,也被眼前之人因兴奋和刺激所展现出的狰狞的面容给吓住了。

杀手从来敏锐,尤其是对杀气敏锐,而少年身上,不止有寒气逼人的杀气,还有一股令人止不住颤抖的骇人之气。

若不顺从他的话,绝不是没命这么简单的。

“少,少主,属下知错,是,是阁主,命令属下恭请少主回去,祈求少主移尊步,回,回阁里,见阁主一面。”

闻言,少年满意地移开脚,黑衣人才得以爬在地上,面如土灰地咳嗽了好一阵。

[我的藏身之所,经你之口,有几人得知?]

少年是笑着问的,可黑衣人见了那笑,只觉遍体生寒,颤声回道:“只有,少主的兄长,温堂主知……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郊外的荒林里,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惊走了几百米内的飞鸟。

荒林恢复平静后,少年浑身沾血地走了出来,他用一块方帕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血污,忽然想起了什么,恢复白净的手从怀中掏出装着五钱银子的荷包来。

幸好,未曾弄脏分毫。

少年欣然一笑,眼底的肆虐和凶残,顿时消逝无踪。

临近午时,少年还没有回来,苏叶有些心急。

他不会是在书肆看书入了神,连时辰都忘了吧?

伤未好全,不吃饭可不成。

正当苏叶准备给少年送饭时,人回来了。

只是有点奇怪,他换了一身衣裳,连鞋子都不是早上出门的那双了,脸上还有好几道黑色的污痕。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出门一趟,衣裳都换了新的了?”

少年扁了扁嘴,委屈地看着苏叶,在木板上写着字。

[东霖街新建的酒楼,生漆掉落,不慎被泼中,衣鞋尽毁,其管事赔偿一身新衣,耽误了归时。]

苏叶上下检查了一下,问他:“你有没有事?”

[无碍,未伤着我。]

确认人没有事之后,苏叶看着他的小花脸,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现在跟后巷的小花猫一模一样了。”

脏兮兮的,又一脸天真无辜,可爱得不行。

她拿出手帕,少年主动弯下身,配合她,让她为他擦拭污渍。

擦干净后,苏叶收回手,手里的帕子没能收回来,被少年捏住了一角。

“怎么了?”

少年略微用力,将手帕抢了过来,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

[脏了,买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