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拍完雪荞之前说过的补拍镜头,工作人员陆陆续续撤出病房。

江澈望着回归到空无一人的病房,心情却没有好起来。虽然这几天都有刻意控制自己, 但是一到拍戏或者试戏之类的准备的时候, 沈修德就像是被唤醒了一样如影随形。

哪怕戏已经结束,也总还感觉自己不是自己。

金珠儿大概已经看出来了,但是一脸喜闻乐见,也没办法给出什么好建议。

向达叫住了闭上眼睛正打算睡上一觉的江澈:“大师,我有个惊人的发现,想来你会感兴趣。”

这个所谓的惊人发现, 也就是钟情的作品了。

“你看,这个人, 我觉得画的真的很像是大师吧。就算好几张都是没有描绘脸部五官的, 也还是很像很像大师。”

“你这确定画的是大师?除了最新这张以外, 其余的作品里脸都完全模糊掉了。”霍债质疑。

“这么一说的话, 是真的呢,只是画里的大师年纪要小很多。九歌,你也来看看?”老鬼叫出了全鬼蜮资历最深的厉鬼。

九歌也凝眸看了许久, 记忆里孩童少年时期的江澈被完美重现在了屏幕上一样。尽管五官没有出现,大脑却自动添补了那一片的空白:“如果, 画这幅画的人, 仅仅…只是在屏幕上见过大师,就能描绘出……这样的画作, 这个人还真是可怕……”

“这应该算是他乡遇故知?高山流水觅知音?”可以看出诸位都属于是有点文化,但不多的样子。

小六一贯存在感薄弱的被鬼蜮众鬼忽视了, 他没有参与讨论, 而是担忧的望向江澈。

大师看起来, 好像并不开心。

江澈也不知道自己看到这些画时的心情具体应该怎么描述,他大概看了很久,才将手机锁屏。

鬼蜮里吵吵嚷嚷叫人心烦,江澈索性暂时屏蔽了和鬼蜮的联系,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掰着手指算了算,转眼之间,也已经离家快小半年了吗?

……

再睁开眼睛,是横梁交错的木质天花板。视线终于有了落点,江澈没由来的觉得心安。

“江澈,等下记得把院子里的柴砍了!”江昀清从门框处探出个头,匆忙交代完以后,就带着球球离开了,完全放心让一个小孩子使用锋利的刀具去做危险的事情。

江澈踮着脚从窗户处看了看一人一龟离开的身影,又看看自己变小了很多很多的手。

清明梦吗?

不知道这场梦什么时候结束……江澈走到了院子里,这个时候这里的设施还算新,没有像后来那样陈旧不堪用。院子角落里永远有一堆砍不完的柴火,今天砍完了,明早又会重新堆出来。

手里木头的粗糙质感,让江澈有些怀念。以前都是明火做饭的,饭菜都带着木松的烟火香。

劈柴有技巧,将木头竖起来,沿木头纹理方向,下斧头容易劈开;下斧头的初始冲击力越大,越容易劈开。

劈柴要用巧劲儿,才能事半功倍。这活江澈干得挺多的,本来以为只是小事一件,但也许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年龄不够,阻碍了他使力,劈砍起来格外困难。

江澈不由想到了睡前看到的那些画,过往的生活,哪里就都像画里那样光风霁月的呢?还是大多和普通人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是第二回 在这个世界里做梦了,上一回是梦到了师叔和被师父收拾的片段,这一回是什么?

代入回自己小时候,江澈一个灵魂年龄足有24的成年人可不想再被师父打手板什么的。

这么大的人了,还被打手板,多羞耻啊……

梦境重复的劈砍柴火的动作,身体的主人从一开始的生疏,慢慢也学会了一些偷懒的小技巧,活计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你不恨他吗?”

“谁?!”

“江昀清。”

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啊,和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该不会是心魔吧?江澈皱眉,没有再回答。

“如果不是他,也许你现在就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了不是吗?被他收养以后,什么时候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呢,课业永远那样繁重。哪怕是真正成了御鬼师,实际上没有课业的压力了,也摆脱不了只是工具的宿命。”

“如果不是他,你应该能活的更加健康一点,更加长寿一点,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痛苦,一身的病痛。痛苦很难忍受吧?何况你还是对疼痛非常敏感的体质,人生苦难本就繁多,你还要多比普通人吃更多痛楚,还硬生生磨练出了耐受力。”

“如果不是他,你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可怜,像条丧家之犬。连朋友都不敢有过多交际,信任也不敢宣之于口。真是可悲,明明是一个人,却终日不得不和厉鬼绑定在一起,被迫承受厉鬼的因果律。”

“其实本来完全可以不用去承担御鬼师的责任的,不是吗?”

“就像你现在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更加快乐自在一些?”

江澈只当自己没有听到,面不改色的继续劈柴。

不是心魔的话,那就是沈修德了。果然,不应该完全相信金珠儿的,厉鬼和人类的想法,归根究底还是有区别的。

更何况,金珠儿是拿演戏这个行当当成终生追求的,而他只不过是沾点被逼无奈的爱好而已。

“江澈,我知道你现在已成定局,摆脱俗成的命运恐怕你也不愿意。可是,这里是梦,只是梦境而已。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怨怼,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怨怼,忍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发泄出来了。“

“这里只是梦而已。”

“梦的主人是你,你想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不是吗?”

江澈依然一言不发。

沈修德没有放弃,他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关键点:“就算你不恨你师父,难道你没有恨过御鬼师这个职业?”

“你没有恨过江昀清因为传承了御鬼师,年纪轻轻就身体虚弱,将行就木?”

“你没有恨过这个早早的就活生生掐断你师父命数的职业?”

“你一定是有的吧,你那样尊敬和仰慕着你师父的一切,你渴望像他一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御鬼师,你为此不停歇不间断的努力着,可是到头来你师父居然就是因此,为此而死。”

“你恨过吧,那么至少在这里可以稍微发泄一下,不是吗?”

江澈望向身后的厢房,那里是御鬼师相关书籍资料的储藏室,也是他最常待的地方。他在那里学习了成为御鬼师的第一课,也是在那里成功毕业的。

“你师父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就算不当什么御鬼师,在哪里不能发光?哪怕只当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难道不比这样孤独终死的好?”

“到死身边唯一的朋友也只是一只不通人性的乌龟。”

厨房里有火折子,自己手边就有最好的引燃物。

“栤——”又是新的一条柴被劈开……

“你真的不恨么。”

我,恨过御鬼师……

“栤——”

“栤——”

“这里只是梦而已。只是简单的发泄出来,憋在心里得多难受啊。”

“栤——”

“梦的主人是你,你想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不是吗?”

“栤——”

……

劈柴的声音逐渐急促起来,江澈死死的把着柴刀的柄,全身都在几不可查的小幅度轻颤着,他的额角青筋暴起,似乎是在忍耐某种难以言说的挣扎。

“你已经按捺不住了吧,动手。”

“动手!”

“烧了他们!”

“栤————”终于,如同雨点般的砍柴声断开了。

江澈捂着手臂上几乎要见骨的伤口,一线鲜红的血,从伤处的泉眼喷涌出来,很快便渗透了试图控制伤势的指缝。疼痛直接劫持了大脑,叫他无力再去思考什么恨不恨的破事。

不像是梦了,

都这么痛了,也没醒过来。

早知道下手就不那么狠了,到底还是个才满十岁的孩子,身体眼泪簌簌。按照真正的那个时候的江澈,这会早就直接疼晕过去了。不过现在身体里住的是24岁的江澈,尽管眼泪控制不了,思维还是可控的。

“想凭借刺激醒过来吗?”沈修德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是一副意料之中的姿态。

江澈没有说话,而是泪眼朦胧的望向家门口,像是在等着什么。

终于,有人脚步匆匆的回来了——是江昀清。

显然院子里的场景把这个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御鬼大师也给吓住了,赶紧跑过来先是按住江澈的手臂试图止血,然后就要带孩子去包扎伤口。

结果刚抱起来就发现江澈是真的痛的很厉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手臂的疼不那么痛,嘴唇都快被咬烂了,一片血肉模糊。江昀清只好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给江澈先贴上。

黄符的效果立竿见影。

江澈这才终于理智暂时回归,看到许久不见的师父,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江昀清的手臂。

在这一刻,困惑了江澈十几年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他醒了过来。

人还在医院里,但不变的还是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没有等江澈思绪平复下来,受到他自己情绪的剧烈波动,身体也挣扎了起来。

想吐,很想吐。

抱着最后一点不想给人添麻烦的想法,江澈挣扎着下了床,踉跄着走进了厕所。也没来得及开灯,抹黑摸索到了洗手台,然后就直接开始吐。

嘴里全是血腥味,白天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来着,所以这次就是纯吐血。

喉咙里有些滑腻的小块物挤出,江澈猛的咳了起来。头不慎磕在水龙头上,哗哗的水声配合着视野里冒出的金星,让他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

……啊,不是错觉的话……刚刚那个滑腻的感觉是内脏碎片吧……

双手支撑着洗手台,江澈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借着一点透进来的月光,这些天来,总是代替自己出现在镜子里的沈修德终于全然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迟钝的笑了起来。

什么恨不恨的,那只是十四五岁的江澈的答案,而不是我的。

我是没有答案的。

恍然大彻大悟的笑声掏空了江澈最后一点力气,他转过身,背靠着墙面缓缓跌坐下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江昀清明明知道他在画符上没有任何天赋也依然逼迫着他至少学会那一张符。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江昀清交代他的却是不用继续练习那张永远不可能画出来的符了。

江澈终于知道了,那不是屏蔽痛觉的符,而是转移疼痛的符。

作者有话说:

写到小水发病又写嗨了,大家见谅(填一些前面的伏笔)

感谢支持感谢支持感谢支持,不知道该说点啥了我都,这本还真是历经坎坷啊。

等写完结感言的时候我再一口气哔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