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仪猛不丁儿便停了下来, 外头有风声,一下下打在窗户上,却又钻不进来, 颇有些气急败坏。

不知是不是错觉,能听见雪花在地上、房顶上慢慢堆叠起来的声音。

元溪把脸埋进被子里, 眼泪也洇进去了, 他真的有些怕,严鹤仪头一回没有在这种时候紧紧抱着他安抚, 跟发了疯似的,把他困在这半掩着红帐的**。

腰上那双手缓缓放开了,元溪身上早没了力气, 顺势趴下去,仍是把脸埋着,身上缓缓覆上来暖融融的被子,把他裹严实了。

严鹤仪身上仍难受着, 他盖了一点儿被角,尽量不挨着元溪, 紧紧闭上眼睛不说话。

他想抱住元溪,告诉他自己这些日子的难过,天塌一般的难过,却跟同自己怄气似的,偏要别扭着。

小时候他爹娘便说, 这孩子看着懂事,实则一根筋, 那股别扭劲儿比乱糟糟系了八九个结的绳子还气人, 撞了回首山都不知道转弯的主儿。

有一回, 家里的鸡要孵崽子了, 他也不表现出寻常孩子的那种高兴,就是把每日的晨读改在了院子里,时不时往鸡窝里瞥一眼。

他娘觉得可爱,便上前拉着他的手,说了句「鸡宝宝要快快孵出来哦,咱家的宝宝可是盼着呢」之类的话,严鹤仪便不乐意了,就像是心事被戳穿了一般,之后几日,便再也没有去院子里读过书。

后来,孵出的鸡宝宝半道夭了一只,应当是胎里没长好,严鹤仪就又生自己的气了,把它在后院儿悄悄埋了,此后三天都没好好吃饭,娘来安慰,他又死活不承认。

总之,是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爹那么正派的一个教书先生,都撺掇着严鹤仪逃他娘的课,好不容易把人拽出来了,风筝也不放,糖果一不吃,拿了本书坐在山坡上读,剩他爹一个人,不尴不尬地独自围着他放风筝。

慢慢长大了,他仍是这副脾气,村里人都敬他,他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自从遇见了元溪,需得同一个人每日亲密相处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脾气里的别扭。

这别扭倒也不似利剑,便像是钝钝的锉刀,不见血,却磨得两个人都不舒服。

就像这种时候,元溪倒情愿他劈头盖脸把自己骂一顿,把心里的气闷全都砸出来,哪怕同他在院子里打一架,也比这样冷着脸的好。

严鹤仪在被窝儿里捏了捏自己的手,正想转过身抱住元溪,腰却被元溪先抱住了,他把人往怀里搂,怀里的人却滑溜溜地掀开了被子,缓缓俯下身去,头发垂在他的胯骨上,一滴眼泪「啪嗒」滚进了他的腿根儿里。

他知道元溪要做什么,在这个小家伙心里,这件事带着讨好的意味。

严鹤仪心里又疼了起来,话出来却仍是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生硬:“嘴唇都干成什么样子了?磨得不舒服。”

元溪仰起脸看他,呆愣了片刻,又把手覆在了上头。

“元溪,”严鹤仪总算叫出了这个烫嘴般的名字,他抓住元溪的肩膀往上一拎,把他裹近了被窝儿里,“睡吧,我...累了。”

“可是......”

“睡吧。”严鹤仪直挺挺躺回自己那一小片儿地方,复又闭上了眼睛。

良久,一双柔软的手又追了过来,先是试探,见严鹤仪没反应,便紧紧抱住了他的腰,热得有些发烫的脸蛋儿紧挨着脊背,忽闪的眼睫一下一下地蹭着。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谁也没说话,外头屋顶上积满了雪,时不时掉下一坨来,砸在地上,「噗通」一声。

严鹤仪踌躇着想开口,几句话到嘴边儿,又都忍住了,最后感觉身后的眼睫不眨了,怕元溪睡着,才缓缓开了口:“今日,可有吃东西?”

“吃了,”元溪声音有点儿干涩,带了些受宠若惊。

明明感觉这人肚子瘪瘪的,严鹤仪语气缓了些,又问:“吃的什么?”

“午后,同镇上那家面馆讨了一碗热汤,泡着馒头吃的......”

严鹤仪心里又升起一股火,声音也带了怒意:“不是拿了银子么?”

“银子是哥哥的,我...不敢用。”

“留书出走都敢,用点儿银子倒不敢了?”

腰上的胳膊不自然地紧了紧,身后人的眼睫开始频繁地眨,别是在憋泪,严鹤仪赶紧放低了声音:“馒头都好几天了,吃了要肚子疼的,以后不许了。”

“好。”元溪忙不迭地应承,复又低声加了一句,“天冷,馒头放得久,还能吃。”

严鹤仪突然起身,系好里衣的带子,把袄子披上,也没说话,急匆匆又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门进来,本来想说话,犹豫一瞬便改了主意,把被窝儿里缩着的元溪拎出来,用长袄子裹住,捞着腿弯抱起来,快步走到了厨房。

厨房沐浴的隔间儿里放着一盆热水,元溪知道,这是让自己清洗用的,往常,都是困得迷迷糊糊的自己被严鹤仪抱着,脸埋进他的颈侧,由着他给自己洗。

这一回,元溪很乖觉地钻进草帘子蹲了过去,边洗边时不时透过草帘子的缝隙,往严鹤仪这边儿瞥上一眼。

灶台的火仍燃着,严鹤仪挨个儿打开码放整齐的瓶瓶罐罐,往一个瓷碗里盛着,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掀开锅盖,一股白花花的热气蒸腾而上,长筷子一搅,用竹笊篱接着,微黄的手擀面条,颤巍巍浸在了冲好汤底的瓷碗里。

隔间儿里,元溪用棉布仔细擦干净身上的水,摸着饿得有些难受的肚子,咬着嘴唇轻轻笑了笑。

从隔间儿里出来,严鹤仪瞧了元溪一眼,便把身上的袄子脱下来,披到了他肩上。

对面,元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严鹤仪的命令,严鹤仪又瞧了他一眼,招了招手:“过来吃面。”

元溪走到灶台边儿,端起了那碗面,又拧着眉放下了,太烫。

严鹤仪明白他的意思,指了指灶台旁边儿的木头凳子:“就在这儿吃。”

往日里,严鹤仪总说吃饭就要在吃饭的地方,趴在厨房灶台上吃东西不像话,这一回,他也管不了那些规矩了,厨房里烧了火,比正屋要暖,出来进去的,容易伤风。

元溪咧着嘴冲他笑了一下,露出带着尖角儿的四颗小虎牙,然后乖乖坐下,把碗往严鹤仪那里推了推。

“我不饿,你吃吧。”严鹤仪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却又兀自自责起来,觉得自己的话生硬了些,又补了一句,叫了声「元溪」。

元溪这才揽过面碗狼吞虎咽起来,热腾腾的蒸汽一熏,眼泪又落了下来。

严鹤仪听见吸鼻涕的声音,赶紧拿出个帕子,捏着元溪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给他擦了擦淌出来的清鼻涕。

元溪冲着他笑,傻乎乎的,一个透明的鼻涕泡儿又冒了出来,严鹤仪的手停滞一瞬,突然叉着腰笑了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笑了一会儿,气氛似乎没那么僵了,元溪仰头去抓严鹤仪的手,严鹤仪反手捏了他的手一下,“汤也喝了,暖暖身子。”

“嗯,”元溪点头,把面汤喝得见了底。

看着严鹤仪收拾好厨房,元溪大着胆子伸了手,让严鹤仪抱他,严鹤仪勾了勾嘴角,抓住一只手,领着他进了正屋。

那个大布兜子在正屋地上放着,上头睡了个哼哼唧唧的团子。

严鹤仪轻轻把布兜从团子身下抽出来,团子睁了睁眼,换个姿势继续睡了。

打开一瞧,里头是那个装着紫竹笔的木盒子、平安玉牌、一把碎银子,以及皱成一团的画像,似乎还有一些干巴巴的馒头碎。

“你倒是周全,提前问我要这么个兜子。”

“我...试了试弄包袱,”元溪低头捏着手指,“不会包,布兜子方便,盛得也多些。”

严鹤仪无奈地笑了笑,把布兜子搁在桌子上,拉着元溪的手走进里间儿,示意他钻被窝儿。

严鹤仪跟着上了床,没说话,把胳膊伸出去了,元溪明白,忙不迭地把脑袋枕在了上头。

这是,不生气了?

元溪朝他身上凑了凑,开始解释:“哥哥,其实我是......”

“北人?”

“是,”元溪有点儿吃惊,“哥哥怎么知道的?”

“以为镇上要抓的人是自己,所以跑了?”

元溪点了点头。

“瞧见镇上贴的通缉画像,又听说了通商的消息,所以回来?”

元溪又点了点头。

严鹤仪把他往自己这里搂了搂,“你家里,也是经商?父亲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儿?”

“不是,”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阿爹在朝为官,上头还有两个兄长,都有官职。”

元溪出神地想了想,继续道:“几个皇子争位,当官儿的都得站队,阿爹同两个兄长都是四皇子那一派的,争来争去,四皇子倒了,两个兄长入狱,莫名其妙死在了牢里。”

“元溪。”严鹤仪轻声唤他。

“无事,哥哥。”元溪把脸往严鹤仪颈窝儿里凑,“得势的是三皇子,他最为狠辣果决,阿爹说他必会赶尽杀绝,果然,晚上便在府里发现了暗探的踪迹,阿爹赶紧让我们收拾了细软,一家人逃了出来。”

“三皇子的人仍追了上来,带着的私兵都陆续被杀了,韩朋一直护着我跟爹娘,阴差阳错进了南国,扮作普通商人,却又遇见了山匪,爹娘死了,韩朋带着我一直跑,后来,就只剩我一个了。”

“当时哥哥救了我,对我好,我便不想走了,想赖着哥哥,”元溪垂着眸子,“怎么说,起先都是存了利用哥哥的心思,前几日听说镇上抓人,以为是借着商人的名头抓我们,便跑了。”

“我...配不上哥哥的好。”

“别说傻话,”严鹤仪道,“若真是抓你,我们一起逃。”

“不用逃了,哥哥,”元溪握住了严鹤仪的手,“镇上说,上位的是个仁慈的皇子,胖胖的,那是二皇子,平日里不争不抢,同大哥又有交情,便是派人来寻,那也是接我回去享福的。”

严鹤仪戳了戳他的鼻子,认真地问道:“若是这样,你去不去?”

“我同哥哥在一块儿,哥哥去我便去。”

“以后再不跑了?”

“不跑了,”元溪哽咽了一下,眼泪又出来了,“哥哥,我知道错了。”

严鹤仪把人紧紧搂住,下巴抵在他的头顶,语气里是浓得腻人的温柔,“元溪,我没怪你,怪的是我自己,怪我没觉察到你的担忧,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我这个人别扭,喜欢什么东西,仿佛生怕人家看出来,便会以此笑话我似的,从来不敢承认,”严鹤仪低下头,在元溪头发上亲了亲,“元溪,不管你是山上掉下来的野人,还是别国逃过来的贵人,你永远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元溪抬起脑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一个长长的吻,混着眼泪,两个人似乎融成了一个,严鹤仪给元溪擦干净脸,笑着打趣他,“不怕我真的生气,不让你进门么?”

“怕,又不怕,”元溪把嘴唇往严鹤仪脸上凑,“反正我脸皮厚,哥哥若是不让我进门,我便一直在门口坐着,死缠烂打,癞皮狗似的缠着你。”

“若我另寻了夫郎呢?”

“那......”元溪顿了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便日日在你们窗外唱曲儿,唱铡美案,唱崔君瑞,唱鸳鸯灯,他一出来,我便让团子咬他。”

“明明是你抛下我跑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严鹤仪使劲儿揉了揉他的脑袋,“确实,团子同你是一伙儿的,我只好臣服于你们俩的**威,战战兢兢地讨生活。”

元溪这才敢同他撒娇,“哥哥,你今日吓着我了。”

“那你原谅我,好不好?”

“好,”元溪软绵绵地往他身上凑。

过了许久,怀中人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累着了,有轻轻的鼾声。

严鹤仪小心翼翼地给他拢了拢脸上垂下来的头发,缓缓低头,嘴唇在他额头上贴了许久。

天已经蒙蒙亮了,严鹤仪轻手轻脚地起身,拿了香油瓶子来,用指尖儿轻轻涂在了元溪嘴唇上。

在外头被风吹了这些天,应当也吃不着什么汤水,嘴唇起了皮,裂了两条渗血的缝儿。

元溪刚进屋,严鹤仪便注意到了。

香油涂上,油润润的,味道又馋人,元溪在梦里砸砸嘴,脸上带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