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拿出一方干净帕子,递给了那个哥儿。

哥儿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哽咽着道:“谢谢你们。”

他比元溪矮上半头,皮肤白皙,鼻翼一侧长着一颗红痣,眉眼都淡淡的,好看得像一幅水墨画。

元溪歪头笑了一下,脆声道:“坏人被打跑了,你别怕。我叫姜元溪,你叫什么名字?”

那哥儿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怯生生地道:“我叫周子渔。”

这时,一旁的小月突然仰起头来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周伯伯家的哥儿?”

周子渔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没错,你见过我吗?”

他生性腼腆,不太爱见人,平日里没事,都是呆在家里的,他家又住的偏,因此对村里很多人都比较陌生。

小月摆弄着衣角,若有所思地道:“没见过,不过,我常听我哥提起你。”

“你哥叫什么名字?”

“赵景。”

子渔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儿时,他曾与赵景是好友,两人也算是竹马之情。后来,赵景去镇上当了木工学徒,他们便没有再见过面。

旁边的狗娃见他们攀上了关系,也开始介绍起自己来。周子渔一一认过了这些孩子,与他们坐在草地上聊起了天。

原来,今日他是去给舅舅家送菜,回来经过这里,就遇上了那个流浪汉,被他拉到了林子里。

说完,他又红着脸道了谢,然后从腰间取下一个小袋子,拿出许多玫瑰松子糖来,给大家每人发了两颗。

松子糖要镇上才有卖,玫瑰松子糖更是难得,孩子们不常能吃到,接过来糖来就纷纷打开糖纸,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

小月只吃了一颗,剩下那颗装进了口袋里,准备明天再吃。

元溪一颗也没吃,他把糖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就一直攥在自己手里。

许久,远处传来大人呼唤孩子的声音,大家这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元溪猛然想起严鹤仪的叮嘱,心中一虚,站起身来道:“我该回家了。”

“呀,我也要回家了,我娘肯定做好饭了。”

“天都黑了,回去怕是要挨骂。”

“......”

孩子们也都纷纷站了起来,他们来不及道别,便一溜烟地散开,向自己家里跑去。

元溪回过头来,对着子渔说道:“我们以后再一起玩,我平时会在村里的私塾,要是再有坏人欺负你,你就去找我。”

子渔点头应下。

——

天越来越黑,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元溪加快了脚步。

青石板潮湿生苔,他一个不小心,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又闷头跑了起来,终于来到家门口的那条小巷。

他越走越心虚,抬头一看,一个高高的人影就立在院子门口。

元溪心道:完蛋了。

他眼珠一转,心生一计,捂着刚才摔到的腿,一瘸一拐地向着严鹤仪走去。

严鹤仪回到家时,还未到黄昏。他在家中没见到元溪,急忙放下了背篓,在屋前屋后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他有些慌乱,便又去问了顾大妈,盘算着元溪可能会去的地方,最后一直找到了私塾。

私塾门口,坐着两个纳凉的大爷,他们说元溪跟孩子们在一起,严鹤仪这才放下心来。

他回到家中,简单处理了一下小腿和膝盖上的伤口,然后就去厨房做饭。

最后一道菜炒完之后,锅里蒸的米饭也熟了,他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把饭菜放在餐桌上,然后用罩子盖住,到院子里处理砍来的那棵紫竹。

他把紫竹切成合适的长度,然后小心地钻筒、打磨。

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下来。

他心里着急,差点划到手,也没性子继续再做了,便收起那些材料,到院门口站定,等着元溪。

他暗自下定决心,一会儿等元溪回来,一定要先甩脸色冷落他片刻,然后再厉声地对他进行批评教育,痛斥他这种不打招呼便擅自出门,并且夜深还不回家的恶劣行径。

可是,这一刻他真见着元溪那瘦瘦的身影走过来,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却是喜悦,刚才那股担忧也终于消散了。

他整了整衣领,作出一副冰冷的样子,抬起下巴盯着元溪。

咦?这小祖宗怎么还一瘸一拐的?

严鹤仪心中疑惑:难不成是受伤了?

他忍住了跑过去扶他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元溪走过来。

元溪来到严鹤仪面前,眉头一皱,小嘴一扁,眼珠圆溜溜地盯着他。

半晌,见严鹤仪不理自己,元溪抬起右手,伸到了严鹤仪面前,然后慢慢展开,只见两颗玫瑰松子糖,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他一直在手里攥着这两颗糖,路上又摔了一跤,沾上了些灰尘,再加上跑得手心里出了汗,此刻,松子糖的糖纸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

严鹤仪心头一酸,接过来那两颗糖,然后伸出袖子,为元溪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轻声道:“进来吧。”

元溪嘴角微动,悄悄吐了一下舌头,瘸着腿往里屋走。

严鹤仪轻叹一口气,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餐桌上,饭菜已经有些凉了,元溪扫了一眼,看到了自己最爱吃的竹笋,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急忙坐下拿起了筷子。

严鹤仪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他端起菜向厨房走去,衣摆擦到了小腿上的伤,眉头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

元溪见严鹤仪没计较自己晚归,还做好了饭菜等他,心头暖洋洋的。他也跟着来到了厨房,帮着一起热菜。

饭桌上,元溪眉飞色舞地向严鹤仪讲述着今日的奇遇,把那个流浪汉说成了凶神恶煞的怪物,又把自己出手救人的场面,足足夸大了好几倍,仿佛说的是个神话里的大英雄。

严鹤仪安静地听着,不时向元溪碗里夹些菜。

吃过晚饭,严鹤仪给元溪烧了水沐浴,然后让他上床等着。

他取出药箱,来到床前,掀起元溪的裤脚,仔细给他检查着伤势。

“这里痛吗?”

严鹤仪按了一下元溪的脚踝,轻声问道。

“痛。”

“那这里呢?”

“也痛,哥哥。”

严鹤仪皱起眉头:奇怪了,表面上看着不青不紫,也没肿,怎么会痛呢?

他一寸一寸地检查着,元溪皮肤细嫩,已经被按得发红了。

元溪见缝插针:“看吧,都红了。”

严鹤仪只得拿出跌打酒,涂在了元溪的脚踝上,然后收好药箱,柔声道:“早点睡吧,伤得不重,明日就好了。”

元溪倚在床头,可怜巴巴地道:“哥哥,痛,睡不着。”

严鹤仪没有办法,隔着衣裳把手搭上了元溪的脚踝上,低声道:“我给你揉着,你睡吧,闭上眼睛。”

他那双手骨节分明,纤长匀称,元溪觉得,严鹤仪的手握笔的时候特别好看。现在,他又发现,这双好看的手还很温柔。

元溪闭上了眼睛,半晌又睁开了,软绵绵地道:“哥哥,讲个故事吧。”

严鹤仪没应声,元溪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眸子,摆弄着被角。

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个仙女,她来到凡间,遇到了一个好看的书生,两人一见钟情,成亲之后,还生了七个娃娃。

这七个娃娃长得一模一样,仙女为了好区分,就给他们穿上了不同颜色的衣服。

后来,七个娃娃跟着仙女去天庭省亲,在蟠桃园里玩的时候,遇见了一只猴子,那只猴子正在偷吃蟠桃,他看到七个娃娃,就施了个定身法,把他们都定住了。

这时,有一个叫哪吒的孩子路过......"

不知过了多久,元溪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严鹤仪还在轻声地讲着。

睡梦中,元溪的嘴角还挂着笑意。

严鹤仪轻轻抱起元溪,把他在**放好,然后一如之前那样,给他仔细地掖好被角。

他盯着元溪微颤的睫毛,突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一份温软的触感。

四周都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一声狗吠,显得这夜更静了。

静到严鹤仪可以清晰地听到元溪的呼吸,还有自己的心跳。

良久,他站起身来,伸手灭了多余的蜡烛,只余一支,远远地亮着。

自从元溪来了,严鹤仪每夜都会为他留一支蜡烛。

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虚掩上房门,然后拿出白天的紫竹和工具,在院子里继续做笔杆。

怕吵到元溪,他的动作很轻,手里细细地磨着。

渐渐的,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碎屑。

过了一会,他短暂地停了下来,揉揉手腕,然后又转了转脖子。

一仰头,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屋子里,元溪又在做噩梦。

梦中,他被一群拿着刀的人追杀,他拼命地跑着,却怎么也跑不快,被追上砍得血肉模糊,然后坠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脚上猛一抽搐,他就从梦中惊醒了过来。抬手一摸,脸上湿乎乎的,全是眼泪。

他怔怔地躺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止住了眼泪,然后习惯性地朝着旁边的地铺看去。

往日里,他每次做噩梦醒来,看到昏黄的烛光,以及旁边熟睡的严鹤仪,就会安心许多。

这次,他一歪头,没看见严鹤仪,便急忙坐了起来,却见严鹤仪的被子里空空的。

他披上外袍,光着脚下了床,竖起耳朵来,听到了院子里窸窣的动静。

哥哥在干什么?

元溪悄悄打开半扇房门,只见严鹤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正专心致志地磨着手里的紫竹杆。

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光。

哥哥的背真美,又直挺又不单薄,让人看着很是安心。

元溪轻轻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斜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严鹤仪忙碌的背影。

那两颗黑乎乎的玫瑰松子糖,紧挨着躺在桌案上。

旁边墙上挂着的年历,略略有些发黄,微微翘起了一个小角。

今日廿五,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