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披着外袍,俯身看了严鹤仪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他已经睡熟,这才松了口气。

他把被严鹤仪压住一角的那本册子轻轻抽了出来,又拿起旁边几本空白的,放在了书案对面,研墨展卷,挽袖提笔。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里的笔,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把严鹤仪的被子抱过来,盖在了他身上。

严鹤仪应该是累极了,只闷哼了一声,动了动胳膊,便转过头去继续睡了。

元溪拿起毛笔,接着严鹤仪的那本册子往下写。

他写得极认真,起先还有些慢,后来似是熟练了,便快了起来。

书案上燃着两只蜡烛,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元溪写了一会儿,放下笔揉着手腕,一转头,就看见了墙上自己和严鹤仪的影子。

他离蜡烛近些,因此影子格外大,衬得严鹤仪的影子娇小地缩成一团。

元溪抬起胳膊靠近严鹤仪,墙上他的影子就触到了严鹤仪的头,元溪的嘴角微微上扬,觉得自己的身躯特别伟岸。

册子上都是元溪烂熟于心的东西,他愈写愈起劲,一口气完成了将近四本册子。

私塾现在总共有十四个学生,现下两人加起来,已写完了整七本,明日大概就能完成所有的了。

天已经没那么黑了,元溪轻轻揉着熬红的眼睛,算了算时辰,觉着大概快到寅时了,便放下手里的笔,然后把笔头转回了原位。

他翻了翻自己写好的那四本,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它们整齐地放在严鹤仪写的三本上面。

之后,他又觉得不太妥,便把这几本册子杂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他又给严鹤仪裹了裹被子,便钻到**去了。

——

日头起来了,一缕光透过窗缝射进来,投在了严鹤仪微颤的睫毛上,暖烘烘的。

严鹤仪动了动眉头,缓缓睁开了眼睛,立刻又被那束日光刺得眯了几下。

垫着脑袋的那只胳膊已经麻了,他迷迷糊糊地反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昨夜自己是趴在书案上睡的,身上还裹了厚厚的一层被子。

“怎得在这儿睡着了?”

他自语了一句,转头向**看去,只见被子罕见地被叠了起来,却不见元溪。

“小祖宗起这么早,不会又闯什么祸了吧?”

他正要起身去寻,无意间瞥了一眼书案,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昨夜写了七本么?”

“不对,我怎么记得好像没写完。”

严鹤仪翻看着案上堆放整齐的七本书,一脸的不可思议。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昨夜我该是连《论语》的选篇都没抄完,怎得连《大学》都写了这么多了?”

“这注解...倒是做的不错啊!”

严鹤仪揉了揉眼睛,陷入了无限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自己一直在写《论语》的注解,照着之前抄书的经验,熬到子夜也就最多能写完四本,七本...不可能。

严鹤仪反复数了好几遍,的确是七本无疑,而且笔迹也都是自己的。

闹鬼了?

正当他万分疑惑之时,突然闻到了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似乎还有些烟飘了过来。

严鹤仪以为是谁家失了火,急忙跑出来,却见冒烟的正是自家厨房。

不好,元溪!

他快步奔过去,抬脚踹开了半掩的屋门,一把拽过灶台旁那人的手就往院子里跑。

元溪手里拿着锅铲,两颊沾了好几道黑黑的手指印,一脸惊愕地看着严鹤仪。

“没受伤吧?”

严鹤仪抬起元溪的两只胳膊,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见身上没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灭火,千万别进去。”

说完,严鹤仪便提起水桶去井边打水。

匆忙之中,他无意间又扯到右手的伤口,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元溪似乎格外在意那伤,抢过严鹤仪手里的水桶,拉着他就要进屋。

“先灭火,咳咳咳。”

元溪一脸疑惑:“谁家着火了?”

严鹤仪按住了元溪的肩头:“咱家啊!”

说完,他就提着水桶冲进厨房,绕了一圈,也没发现除了灶台下面,还有哪里在着火。

元溪也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灶台下面烧火,不对么?”

严鹤仪被噎了一下,确实没什么不对。

他弯下腰,只见灶台下面的洞里填了满满的柴,几股黑烟不断地从缝隙里往外涌。

“咳咳咳——”

严鹤仪被呛得眼泪汪汪,屏着气把其中几根粗壮的柴抽出来,浸到了院子里的水桶里。

然后,他又跑回厨房,把剩下未燃尽的也都拿出来,扔到水里熄了。

灶台下面被抽去这些柴,通风顺畅了许多,黑烟也逐渐消失了。

元溪伸过脏兮兮的一双手,把严鹤仪拽进屋里,摁在了椅子上,又打开柜子,取出小药箱,拿出纱布、药粉之类的摆了一桌。

他轻轻蹲到严鹤仪面前,捉过他的手,开始一点点地解着他手上那已被血染透的纱布。

元溪的动作格外轻柔,但血凝固在纱布上,粘住了伤口,拉扯之时,免不了让伤口再破一次。

严鹤仪没忍住痛,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溪抬起眸子,低声问道:“扯疼了么?”

严鹤仪摇了摇头:“还好。”

元溪手上动作更轻了,每揭开一寸,还要嘟起嘴巴吹上几口气;

凉飕飕的,似乎就没那么疼了。

严鹤仪见元溪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嘴角的弧度已抑制不住了。

他喉咙里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接着道:“疼。”

元溪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眉尖微蹙着道:“粘住了,得扯开,我再轻一点,哥哥,你忍一下。”

“呼呼,痛痛飞飞,呼呼。”

严鹤仪被他逗笑了,一颗心已软得不成样子:“你是在哄小孩子么?”

元溪闷声道:“我受伤的时候,阿娘就是这么念的,每次一念,我就不疼了。”

他抬起头来问道:“哥哥,有好一些么?”

严鹤仪似模似样地答道:“嗯,确实有好一些。”

上药的时候,严鹤仪被药粉蜇疼,又夸张地叫了几声,骗元溪来「呼呼」。

突然,他瞥见元溪露出的手腕上,似是沾上了些墨水。

严鹤仪瞬间有了一个不合理但又是唯一可能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的震惊,故作随意地问道:“我昨夜是何时睡着的?”

元溪没有抬头,边包着纱布边道:“昨夜...大约很晚了吧,我见哥哥一直在抄书,就先睡下了。”

严鹤仪轻轻叹了口气:“唉,怎得就睡着了?还有好些书要抄呢。”

元溪歪过头问道:“不是十四本么?我还以为快抄完了。”

严鹤仪的语气有些沉重:“十四本只是四书上的东西,还有五经里选的几篇要抄,起码得抄完诗经的前几篇。”

元溪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那岂不是说,还要再抄十四本新的?”

严鹤仪沉沉地摇了摇头:“不,除了没抄完的七本,还有二十八本,看来今夜是睡不成了。”

元溪捏着纱布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惊声道:“啊?哥哥...你也太辛苦了”

严鹤仪低声道:“无妨。”

说完,他受伤的那只手刻意地抖了一下,元溪急忙松了松手里的纱布,用更轻柔的动作包扎着。

“你方才在厨房做什么呢?”

元溪在严鹤仪的纱布上打着蝴蝶结,颇有些困惑地道:“锅里煮了些粥,不知为何,我填了好些柴进去,炉火就是不旺,还直冒黑烟。”

严鹤仪又问:“你拿的是院子里墙角的柴么?”

“对。”

严鹤仪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那些柴昨日淋了雨,有些湿,烧起来便会有黑烟,你又塞了这么多,把灶口都堵住了,火就烧不旺。”

元溪似懂非懂地抬起头,盯着严鹤仪的眼睛道:“抱歉,哥哥。”

严鹤仪伸出手去,帮他擦了擦脸颊上的灰指印,柔声道:“不要说抱歉,元溪。”

元溪格外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道:“包扎好了,我去盛粥。”

两碗清粥上了桌,一碗有些发黄,这是严鹤仪的,另一碗的颜色则格外深,上面还飘着些黑乎乎的小点,这是元溪的。

“有些糊了,但...但是看着应该还能吃。”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严鹤仪用勺子盛了一小口,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

没想到,这微糊的粥竟是格外好吃,稻米的清香配上锅巴的味道,比寻常白米粥还要好吃上数倍。

严鹤仪一脸惊喜地对着元溪道:“好吃哎!”

元溪闻言,原本有些窘迫的脸恢复了正常,也低头尝了一勺。

他把锅里看着还行的粥都盛给了严鹤仪,把那些糊得不成样子、甚至已经粘在锅上的粥给了自己。

所以,他这一碗是货真价实的糊粥,一勺子下去,嘴里全是苦味。

“哥哥,别宽慰我,这粥难喝死了,倒掉吧。”

严鹤仪把自己那碗推到元溪面前:“你尝尝。”

元溪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勺:“真的哎!我竟如此厉害?”

严鹤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抬手刮了刮他的鼻梁:“此粥也是天上难求,地上无双,独一份儿的美味。”

元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惊声道:“哥哥等一下,还有好吃的。”

说完,他起身就跑进了厨房。

严鹤仪瞬间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方才夸得过了,默默担心起了厨房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