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已是夜里三点多。

出站时, 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人群鱼贯而出,晏宁提着行李箱往阶梯下面走。

恍惚觉得这台阶并没有她幼时觉得的那样高了, 也或许, 是她在变,而阶梯没有变化。

晏宁的父亲驱车去接她, 她家乡虽然是县城,但却只有一个火车站。

永宁县这个地方和它的名字没什么区别, 这里很安宁。

常年都没有什么事情。

即使是战乱和瘟疫, 也未曾波及过这里。

但它毕竟只是一座小城, 晏宁虽然生长在这里,却也清楚的明白, 小城虽好,但是是属于陶渊明《桃花源记》里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这里太过于落后了。

每年偶有一个优秀的学生能考到T大或者北城大学,就已经会让县里所有人敲锣打鼓的宣扬和羡慕,和北城市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晏宁的身体沉沉的靠在车窗上,长时间的火车行驶, 导致她身体上的极度疲惫。

夜色昏昏沉沉, 永宁县也下着繁密的雪,相比较北城市的小雪,这雪下得倒是更厚也更重, 雨刷器在不停地将霜雪刮下,却又无法阻挡它们再次覆盖上来。

少女的头靠着车窗, 热气吹散了车窗上的雾气。手机灯光明暗不定, 手机的页面停留在八点多钟对话的那个页面。

江致知在路上和她聊天, 聊的都是些她感兴趣又不至于陷入无话的话题。

他似乎生来便是人群之中的佼佼者, 有能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能力,即便是制造话题,都不会让人觉得刻意。

对话框停留在语音记录三十分钟那里,晏宁的脑袋虽然极度疲倦,却对对话内容记得深沉,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都能够记得一清二楚,困倦并不能够影响她对江致知同她聊天内容的记忆能力。

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外面的光影,汽笛声,周遭的热气,只有他是轮廓分明的。

这路上并不算太好走,一路雪下得又急又凶,天已经变得阴郁,厚重的雪花裹挟着冷风,在江致知车里的不真实感完全消除,坐在晏则清的车里,她才有种回归到真实生活的感觉。

北城市大多数人纸醉金迷的生活,与江致知和她身份家庭过分悬殊的差距,在这一刻,晏宁才有遗忘掉的想法。

似乎这才是她本就该有的生活,不必再去考虑其他。

江致知的生活和她本应该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而她却将自己往沼泽地里越陷越深,以至于被水草缠住双腿,无法自拔,车里的暖空气给她冰冷的脚带来了一丝热度,晏宁听到韩艳秋在和她说话。

“宁宁,你上学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啊?在学校过得还好吗?让你一个人留在外地,我和你爸爸回来,你自己照顾自己还习惯吗?”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接踵而来。

晏宁轻轻阖眸,接着道:“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好,我在T大过得也很顺遂。”

她向来是习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况且人或多或少都该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情,晏宁并不会因此而自怨自艾。

一路上闲话了一些家常,晏宁到了家沾着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晏宁又开始做一些冗杂而又繁复的梦。

梦境大多和中学时代有关,间或穿插了她去菩提寺的一些回忆。

晏宁经常做梦,但大部分是没有意义的梦境,与鬼怪有关。

她幼时身体不好,父母求医问药不得其法,有神婆来给晏宁看病,神婆让她认大仙做干妈,说这孩子八字太轻了,有佛缘,如果不求神拜佛,很可能活不过第一个本命年。

韩艳秋和晏则清虽然并不是出身什么大户人家,在晏宁出生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省城长市,但也都算得上是那个年代里难得的大专生,也是文化人,受过高等教育,知道不该封建迷信,却也为了她信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过晏宁自己是不信的,在她眼里,生了病要去医院,该看医生,不该去信那些用来骗人钱财的东西,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早已经破四旧,神婆所言,或许只是为了求财。

她没见过鬼,这一辈子应该也不会见到鬼。鬼只是唯心主义里的一个概念化的概念,没有必要为了这些困住自己。

坦白而言,晏宁从没想到她会真的去菩提寺求神拜佛,只为了一个与自己本不可能的人。

可是这世界上基本没有预估,也没有早知道,事物发展到了一定地步,并不由自己的大脑所操控。

她高考结束的时候,是一个人去的菩提寺,菩提寺在南方的一座小镇上,地处江南水乡。

去菩提寺与其说是一时兴起,不如说是因为她抱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并且对它期待某种可能性。

她基本上没信过这种东西,但是说它灵验的人太多了,晏宁便也抱着司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了。

起码有个念想总比没有好,她生平第一次信神佛,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江致知。

她早上五点钟起来去寺庙,天还雾蒙蒙的,但已经有亮光。

清晨温度还没那么高,她一步一个阶梯爬上去,一步一许愿。

听人说心诚则灵,她抱着一颗最虔诚的心,一步一拜,直直拜到了山顶。

将许愿的木牌用红绳挂在寺庙的大树上,闻着香火气,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少年好看的侧脸与漫不经心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重复上演,变得愈发的清晰。

晏宁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之上,虔诚的跪拜下去。

跪拜下去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现过很多回忆。

晏宁想,如果实现一个心愿注定要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的话,那她希望,可以用余生的所有姻缘,只换他一个人来喜欢她。

*

在永宁县的日子变得简单而又明快,小城虽小,但晏宁过得也怡然自得,她并没有什么一定觉得北城市比永宁县好太多的想法,相比较父母的执拗与努力,她显得更加随遇而安。

过年之前的寒假部分,她几乎都在看一些闲书,温习专业课,加上和陈悠悠还有另外两个室友闲聊。

江致知大概也很忙,他们两个人本来交集就不是特别多,现如今更是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晏宁并不会特意的制造话题给江致知,她偶尔会分享给他一些电影和书籍,等他只言片语的评价与讨论。

她虽然喜欢一个人,却也时时刻刻的记得,爱一个人的前提是更爱自己。

临近新年,永宁县里新年的氛围越发浓重起来,除夕夜,晏宁帮父母贴完春联,在包饺子,手机微信的铃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是视频通话,来自江致知。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他联系了,不是不想,而是觉得这样突兀的打扰对两个人都不好,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错愕,母亲韩艳秋看到她的失神,先晏宁之前开了口,她询问道:“宁宁,是谁的电话?你可以先不用包饺子,去接电话吧。”

少女的嗓子有些轻微的痒意,她略微抬起头,喝了口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接着道:“谢谢妈妈,是同学,那我先回屋子里接电话了。”

她手上还带着面粉的痕迹,晏宁几乎是跑着出去的,她将手上轻微的面粉痕迹擦拭掉,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做了点心理准备,看了看自己的仪容是否不整,短短几十秒,却像过了很久。

手机视频通话接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不是江致知。

是江瑾年。

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的同时,她心情也很复杂。她就说,江致知不可能主动给她打微信视频通话的,他们现在的关系算什么呢?

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她自己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想要跟他产生更多的羁绊。

所以人真是一种再贪心不过的生物。

吃过了一点点甜,就再也吃不下苦了,甚至希望自己的生活里能有更多的甜在其中。

但晏宁对小孩子素来很有耐心,她仰起头,少女的脖颈白皙而又修长,江致知躺在床侧被江瑾年弄得过大的声音给吵醒,一抬头,就望见了屏幕中少女素净的脸庞以及修长的脖颈。

他喉结滚动,轻声训斥道:“江瑾年,你拿我手机做什么?”

不设防的,晏宁就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眸色里闪过一瞬间的错愕,接着听到江瑾年奶里奶气的声音:“找漂亮姐姐诶,我和你说了好久要你手机你都不给我,只能我自己拿。”

“呵。”江致知轻声哼笑出声,用手提着江瑾年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接着道:“胆子不小,小叔叔的手机你都敢随便拿了?”

他单手握住江瑾年的脖颈,手机屏幕迅速的翻转过来,晏宁见到他瘦削而又清隽的侧脸出现在她面前,他头发略微有些凌乱,穿着一袭黑衬衫,眸色里带着些散漫,黑衬衫的领口略微张开,露出精致的锁骨。

太久没见,但似乎他的模样在她记忆中一直都很清晰,少年鼻梁高挺,侧脸的轮廓被晏宁用眼角的余光勾勒出来。

晏宁眸色有些慌乱,连带着舌尖都微微的泛着一点苦意。

她说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想了半天,只能轻轻咬了咬唇瓣,而后故作镇定的开口道:“新年快乐,江致知。”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少年唇角微扬,目光透过屏幕,打量着她,他目光中似乎有深不可测的光,能将晏宁的心牢牢地抓住。

神思恍惚之中,她听得到他略带沙哑的嗓音这样同她开口道:“你也是,新年快乐,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