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秫熟暮秋天, 阡陌纵横万亩连。

这句诗放在汴京皇庄附近,则要改为初夏了。

四月下旬的时间, 还真的就让稻子收获。

庄子里有经验的老农, 还有全国各地来的农人更说,如果放在气候更好的江南,湖南, 粤地一带,甚至还能提前小半个月的时间。

再见这稻穗颗颗饱满,实在是可叹。

这一个穗子的重量, 抵得上以往两三穗了。

如何不让整个汴京兴奋。

如今的汴京府尹都要派人来看着这些稻田,不能让城内外来围观的人偷了去, 想看可以, 距离远点!

纪炀自然高兴, 在纵横的小路里检查几个时辰, 这才回到皇庄。

跟着的十几个进士, 也从中得到乐趣。

有些进士家境殷实,虽识五谷, 却不知道田地里的稻子长这个模样。

再去看麦子的时候, 更是惊奇。

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原来自己的一粥一饭, 竟然如此辛苦。

原来他们的田地庄稼, 竟然是这样长出来的。

百闻不如一见,这次算是来着了。

接着纪炀吩咐他们各种公务,也是高兴去做, 虽然只是丈量,计数, 那也是乐意去做的。

不过纪炀来的目的, 是来确定收获的时间, 还有这些收获的是否能当种子用。

皇庄的负责人颇有些激动。

都是田地里一点点的事情,谁能想到真的培育出来,会有这样惊人的成果。

收获时间好说,明日就可以正式收获,正式称重,到时候皇上都会过来。

而是否能当种子用。

这点也要说明一点,一般的现代的杂交种子,用的都是杂交一代,种出来的果子也好,稻子麦子也好,都是产量最高的一代。

接下来大多数都不能留种。

但皇庄农人们用传统方法培育的种子,并不会只要一代的种子,而是培育三代后,看三代的稳定性,再从中选优。

当然,这种培育不是一劳永逸,以后也要继续进行,防止种子退化。

这也是纪炀设立良种司的缘故。

不仅要为以后的良种定价,更要监测各地种子的情况。

这种方法在现代来说,肯定已经过于落后,如今却是较为先进的想法。

好在召集来的天下农人能明白其中意思,更是集思广益做出成果。

这会给纪炀的答案也很肯定:“此次种出来的稻子,必然能当种子,但各地农务官必须每季查看,若种子有退化的痕迹,便要重新培育新种。”

“但有一点,我们到底是在汴京,各地土地气候情况不同,若想选出更加有利当地的种子,我们还需回到家乡,去往各地,这才能让天下种子,都替换成良种。”

也就是两点。

当地农务官必须勤勉。

他们这些技术高超的人,不能聚在一个地方。

当时纪炀提起的时候,他们还不知其中深意,现在却有些了然。

纪炀点头。

各地农务官的整顿他会去做。

而让农人们回到自己家乡,带着在这精进的技术跟种子回去,必然也可行。

接下来他会一一安排。

这些公务处理好,已经到了深夜。

早上还兴致勃勃赶来的进士们,简直头晕眼花,平时胃口不佳的进士也啃了几个大馒头。

没办法,饿啊。

事情多啊。

刚来还很兴奋,随着事情一件件处理,他们腰快折了,腿快断了。

平时还说自己爱写字,写字漂亮,这会都顾不上工不工整,能记录清楚就好!

怪不得小吏鲁战说他们文辞太过华丽,应该精简,否则太辛苦。

这说得一点也没错!

什么文采,什么文辞。

哪有简单扼要记录清楚重要!

这完全颠覆他们对公务的理解。

原来这东西枯燥中还透着几丝无聊,但做成了又有些成就感。

只是如山的公务压下来,他们真的好累啊!

可要说埋怨纪学士吧。

又不行。

纪大人做的事比他们还多,就连他手下小吏小厮护卫们,到现在还精神奕奕。

听说中间照常吃饭,照常活动筋骨,然后就继续了?

这是人力可为的?

眼看天都黑了,纪大人还是不急不缓,他们从心里由衷敬佩。

纪炀看已经到戌时,吩咐平安道:“让那些见习进士先回吧,咱们这还有一个时辰。”

明日皇上要来,再加上皇庄附近不仅种了一个稻种,再有新进展的成果需要查看。

再留他们,估计大家头一天上班都要崩溃。

体恤他们,回去睡吧。

进士们捂着胸口。

谁也没说过,这怎么比读书还苦啊。

但这会要是走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行,不能走。

至少不能当第一个下班的人。

以至于纪炀准备回家的时候,发现翰林院来的一干人等,竟然一个也没走。

纪炀笑:“既如此,便请你们去东市酒楼吃饭。”

东市的酒楼,个个都贵得离谱。

这些进士们也没几个能吃得起的。

纪炀还看了看江春,见他精神也好,笑着道:“这里跟家里,是不是很不一样。”

江春是潞州扶江县人士,纪炀刚到扶江县时,那会他才十二三,可以说是看着扶江县被纪大人一手扶持起来的。

他自然更加恭敬。

“是不一样,汴京真的很繁华。”江春又接了句,“但家里也很好,现在真的很好。”

纪炀笑:“走吧,去酒楼尝尝家乡菜。”

那酒楼的潞州菜也不错,去尝尝。

到了之后,进士们发现,不仅有潞州菜,还有他们各地的菜肴。

忙碌了一天,能吃到家乡菜,这种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

纪炀无奈看着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哭,然后还一边交流今日做事的感受,笑着下楼把账先结了。

至于他?

他还是回家跟老婆孩子们一起吃饭吧。

婉芸的女医馆已经正式招收学生,令人意外的是,来了不少大家小姐过去学习。

京中的门户们多么敏感。

明显已经察觉风向变了,如今的承平国风气开放,女子去读个女医也不是错。

说不定还会得到皇上夸奖。

再说,真正爱女儿的人户,也舍不得自己女儿被拘束在小小的院子里。

一时间,汴京街上多了不少女孩子,不围戴帷帽面纱也很常见。

这也跟汴京治安特别好有关。

谁敢在街上捣乱啊。

那不是找死吗。

别看纪大人不是汴京府的府尹了,可接任他的人,完全按照他的行事做派,大家都知道的。

夜晚的汴京灯火通明,走在这样的街道,很让人心情愉悦。

四月二十二清晨。

纪炀先去了皇宫,然后跟着皇上一起去皇庄。

此刻皇庄附近已经准备好,只等着皇上过来,下令收割稻子。

随后的流程更不用说,丰收,称重,都是安排好的。

跟着的林启还有林婉芸,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当初纪炀在扶江县就是这么称菜的。

上次因为肥料的缘故,让当地粮食增产几十斤,上百斤。

可以说震惊整个潞州。

甚至让先皇都微微吃惊。

也是那个时候,让先皇注意到下面还有纪炀这个能臣。

如今算算,竟然过去十二年了。

纪炀的想法依旧跟之前一样,但之前是让扶江县百姓吃饱喝足。

如今的目标是让天下百姓吃饱喝足。

未尝不是一种不忘初心。

徐九祥带着皇后在田间看着,对人温和有礼,又不失皇家风范,让不少农家人也看到年轻帝王的模样。

倒是更亲切,更有朝气?

上午第一亩稻子的重量出来。

按照汴京往年三百二十斤的均产,足足提高了二百斤!

一亩地,五百二十斤!

良种的作用,在第一亩地的产量已经显现出来。

纵然有这里农人格外精心照料的原因,也有良种的极大作用。

五百二十斤。

这简直让大家不敢想象。

放在现代,或许还是低产。

但在承平国这里,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产量。

现在的承平国大小官员,可不是去年时候,去农务一窍不通的。

如今的他们,学习颇多,他们本就是学富五车的人,主动钻研农务,岂有不懂的道理。

五百二十斤,实在太让人诧异了!

纪炀自然不会说,他昨天辛辛苦苦挑选田地作为第一亩田,产量能不高吗。

他看着众人兴奋的目光,已经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接下来的收获更让围观百姓发出欢呼。

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良种的育种,证明有朝一日,他们也能种上这种粮食,他们也能有如此收获。

别看汴京不怎么种稻子,他们就不能为稻子欢呼?

谁让小麦也在育种。

哪个庄稼人看到这种收获的场景不欢呼,那就奇怪了。

甚至连一些官员都跟着喝彩。

特别是外放过,当过小官的官员,他们之前接触的都是百姓穿衣吃饭问题。

如今纪炀解决的,正是这些问题。

徐九祥向前几步,手里捧着稻谷。

他之前看别人育种是一回事。

在御花园开辟地方种田又是另一回事,亲自种过田,更知道里面艰辛。

随着亩产一点点报上来。

五百二十斤,五百斤,四百九十六,五百二十一。

所有人心里的火热渐渐被温和的稻子平复。

看着风吹稻田,看着阡陌纵横,内心被收获的快乐充实填满。

等到黄昏时分,虽说田地并未全部收获,但皇上缓缓道:“待良种推广,天下减税一成,十年为期。”

这下,外面听到消息的百姓更是不敢置信。

也就是说,以后的十而税二,改为十税一。

十年之间都有效!

如果他们也有这样高的亩产,再有田税的减免,那将会什么场景?

家家户户谷物满仓,绝对不是梦。

当天晚上的汴京内外,都被这两个好消息填满。

其实在纪炀跟皇上的规划里,十而税一,其实都能再减。

但前提是天下隐田减少,天下田地按时交税,特别是那些大庄户,大豪强们。

只是如今田产还没清查结束,只能暂时用税一来安抚。

这些规划,暂时埋在纪炀跟徐九祥的心里。

终有一日会实现的。

至于现在。

大家还是为减税跟增产高兴吧!

往年两件有其一,已经可以山呼皇恩浩**。

今年却能两样同时进行。

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抢着种良种,种了良种,就能减税增产了!

徐九祥的话对良种的推广果然十分有用。

别说普通百姓了,朝中的世家也纷纷响应。

减税,增产,还有这种好处?

于是在接下来四月二十五的朝会上,众人对纪炀是夸了又夸,最后落点都在:“纪大人,纪学士,什么时候开始分发稻种啊。”

“这样的稻种送到各地,是能在今年种第二茬的。”

“纪大人为国为民,颇有远见,得此良种,天下幸事啊!”

“不知那良种共有多少斤,又该如何分配。”

“虽说种下来的颇多,但要天下百姓都分到良种,怕是不太可能?”

“对啊,到底先给哪边?”

“肯定是江南啊,江南气候好,最适宜了。”

“难道粤地就不适合?”

“我们湖南湖北的水田难道就差?”

眼看争了起来。

纪炀看看皇上,拱手对众人笑道:“难道诸位大臣有所不知。”

“头一年种良种,是要接受良种司以及当地农务司监察的。”

“至于发给谁,如今还在商议。”

承平国天下田地大致分为三种。

官田,之前说过不多介绍,这次的良种也会给各地官田,这大致占全国田地的一半。

多是百姓租种,官府好的话,可以保证他们一定的权益。

普通百姓拥有的民田,一家十几口人,拥有几十亩田地这种情况,大致占全国田地一成,只有当地长官勤勉治下,对百姓好的地方,普通百姓才能拥有自己的土地。

他们负担比较小,田地亩产也清晰,日子过得最好,交税也最及时。

最后一种,便是世家豪强拥有的土地,基本占全国土地的四成。

手下也有佃户,更偏远的还有农奴,这也是承平国大力打击的对象。

这种不用多介绍,纪炀在灌江府的时候,就动过当地豪强的土地,分给了当地百姓。

这点当时还触怒承平国其他各地世家,刚回汴京之时,那文家,以及后面的世家,还有当时的国子监主簿,都是因为这些事看纪炀不爽。

种种麻烦,也因这些事而起。

之后虽说因为纪炀的缘故,他们放血一年多给到自家佃户,让大家日子都好过了些。

但纪炀给的强压一过,这事自然也就算了。

减免的田租渐渐再收回来,也是他们如今在做的。

至于隐瞒田产,不交田税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一看,天下间的田地,都是穷人在交税,都是官田的佃户跟拥有自己土地的百姓老老实实交税。

占了天底下四成,甚至更多田地的豪强世家们想方设法偷税漏税。

他们还会逐步侵吞百姓的田产,手里田多了,粮食却不多交。

于是,朝廷看着每年越来越少的税款,肯定会加税。

可加的税跟大户又有什么关系,人家可以利用手里的权势逃啊。

那加的税又必须收上去,最终只会落到无权无势的百姓头上。

如此反复,等百姓实在交不起税的时候,这天下也就完了。

灌江府,就是完了的例子。

不是纪炀,那边什么情况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清查大户豪强世家的田产这事,势在必行。

纪炀已经有段时间没提这事。

大家以为他已放弃此事,毕竟世家全力打压,那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若不是先皇走了,且有的闹。

没想到他借着手里有良种。

竟然又提此事。

“头一年种良种,是要接受良种司以及当地农务司监察的。”

“至于发给谁,如今还在商议。”

这是纪炀方才说的话。

很简单。

可在场许多人无不变了脸色。

想要增产减税,就要种良种。

种良种,需要接受各地良种司,以及当地被纪炀刚着手整理的各地农务司监察。

监察什么?

只是良种的种植情况?

这只是其一。

其二便是各家的田地亩数。

毕竟给你家看良种情况的时候,“偶然”发现你家实际田地跟账册上的不符。

那你说这事,报还是不报。

良种司若隐瞒,农务司连着你良种司一起告,本就是有冲突的部门,这还不赶紧告了夺权。

反之也一样。

就算有什么地方,大户跟良种司,农务司全都勾结到一起。

当地的官吏呢?

想要办事,却一直有阻挠的大臣?

如果全都买通,纪炀这学士也不做了,马上去你那地方当知县。

最后一句。

发给谁,还要商议。

看着当初各地指挥使的情况。

自然是谁听话,发给谁。

这还用说。

这次良种分发,官田,普通百姓拥有的民田,肯定最为优先。

特别是普通百姓,纪炀一直对他们颇多照顾。

他这两句简简单单,又复杂无比的话。

再次直冲世家。

或者说,再次直冲拥有隐田的大户。

他要为天下百姓查清到底谁没交田税,到底谁把他们要交的田税,摊给了最普通最吃苦的百姓。

满朝文武这才明白。

上次着手改革国子监,不过是他吹响的号角。

如今这手用良种换清查田地,这才是利刃。

而如今皇位上坐着的皇帝,甚至是他的忠实拥护者。

文学士手心冒汗,金学士更是思索他家下面有没有龌龊账,若有,那有多少。

或者说,不要他这良种了?

一亩地增加一百斤左右的良种,你不要?

一年两熟的种子,你看不上?

再说,纪炀那皇庄里,还在源源不断送出更多良种。

你这次不要,以后呢。

如果人家都急着种良种,你推三阻四,岂不是更入纪炀的眼。

他在灌江府做的那些事,谁不知道。

让多少乡绅世家去修城墙修道路。

他在灌江府敢这么做,难道不敢在汴京如此?

他纪炀,会没这个胆子?

只能说,纪炀那两句话一出,整个朝堂沉默不止一瞬。

方才还热热闹闹要良种,现在恨不得自己没出现。

不少人对纪炀,简直既爱又恨。

爱他确实厉害,政绩斐然,恨他自己不跟自己一条心。

你一个勋爵人户,干嘛一直心系百姓。

可这么久了,纪炀的为人,谁还不清楚。

跟他甚至多说无益。

纪炀看看四周,笑道:“那良种分发的事,便私下再议了,但时间也紧张,想赶在六月前种下,也就一个月。减去路上需要时间,估计只有十日时间。”

十天,给你们一个机会,赶紧把自己家那些欺压百姓,隐瞒田产的事给处理了。

不管是把田地低价卖给任地百姓,还是如何如何,他都不管。

等专门成立的良种司到下面的时候,一旦发现玩花的,纪炀的手腕,众所周知。

下朝之后不少人开始研究良种司的名单。

原本以为就是个控制种子价格,种子买卖的部门,等看到上届科考的状元都在里面时,甚至还有林家的林启牵头。

这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你们叫良种司,还是监察司。

大家心里清楚。

还有整顿各地农务司的事,也传遍朝廷。

偏偏整顿这事,是在良种收获的前一天定下。

各方面都已经同意,皇上也按了印章,谁都不能更改。

他们承平国朝堂办事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不管朝堂的局势如何复杂,地下百姓听到良种的消息,只会欢欣雀跃。

增产减税。

这简直跟做梦一般。

这种消息总是传得格外快。

等各地的大户们开始自查自家田地问题,开始将隐产走明路,或者直接卖出,更要解决跟当地百姓田产纠纷,即使多赔银子也不让自己有田地官司时。

当地百姓更疑惑了。

不少人都掐自己一把。

这家怎么好心便宜卖土地了?

这家要低价买他田地,这会又赶紧送了回来,并给了封口费?

他们是疯了吗。

怎么最近所有好事都落到他们普通人头上了。

可哪有人不会欢欢喜喜拿回自己的土地,更有官员趁机处理之前碍于世族势力的纠纷。

一时间,朝野上下似乎变了天地。

对百姓们来纵然只有薄田几亩,但加上减税,加上良种。

这日子就不愁吃喝。

他们聪明,勤奋,踏实,肯干。

日子肯定过得好!

一批批良种从汴京运出。

每到一处,当地百姓皆是夹道相迎。

今年的稻谷,绝对会丰收的!

随着良种到来的消息,还有汴京的几份报纸。

上面还说了,当今皇上都在花园里种田地呢。

皇上妃子都在宫殿里养蚕呢。

上位者都如此勤奋,他们怎么能靠着良种歇懒!

种田!马上种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