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李佳赶到庄图南的出租屋时已经很晚了。

余涛已经买到房子搬走了,庄图南隔壁住了一位同济小师弟,他开门看到李佳,喊出了庄图南。

天太冷,庄图南赶紧让李佳进屋,再给她倒了杯热水。

李佳端着杯子捂手,好一会儿,她说了一句,“谢谢!”

庄图南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哑然失笑,“就这点事,栋哲当年哼哧哼哧地当苦力,在我手下搬了一星期的砖头盖厕所。”

庄图南是真不在乎,他是高薪专业人士,自尊心不会因为一块尿布或一套房受伤。

李佳摇摇头,“不是,我是谢谢你自己出钱,托做甲方的朋友多给我设计费,我知道的就有两单,每单添了600元。”

庄图南愣了一下,“总共也就三单,很熟的人才肯帮这个忙,我没有那么多做甲方的好朋友。”

庄图南微微一笑,“谈恋爱总要花钱,咱俩谈恋爱没花多少钱,再说,咱俩……何必算那么清。”

庄图南说得含糊,李佳却听懂了,两人已偶尔在浦江小区过夜,庄图南是想说,咱俩已经在一起了,何必分那么清。

李佳执着道,“我谢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你的心意。”

李佳道,“人越穷自尊心越强,我今天看我家人……他们欺负你,才知道你平时多忍我,我脾气……又臭又硬,你……受了不少气。”

李佳低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庄图南有点无奈,“我不能不对你好啊,李佳,咱俩现在要是分了,我估计要花一两年才能缓过来,我只能对你好。”

庄图南有感而发,“李佳,如果错过你,不,就算是你,你再晚来设计院两年,我都不会再这么认真地对一个人了。”

李佳轻轻吻了庄图南手指一下,庄图南微微一笑,用手指蹭了蹭李佳的脸,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周年快乐!”

李佳一阵惊喜,打开小盒子,盒中是条纤细秀气的金手链。

屋里就一盏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庄图南似乎比平时年轻了很多,五官清秀,气质平和,李佳心头无来由地一阵狂跳。

庄图南走到李佳身边,很自然地给她戴上手链,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李佳心中柔情泛滥,她伸出双臂环住庄图南的腰,静静地俯在他胸前。

墙壁传来哗哗的水声,庄图南小声道,“有人在打水洗脚,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李佳也压低声音,“我今晚想睡你这儿,想和你说说话。”

单人**挤了两个人,李佳靠墙,庄图南努力向床沿挪,出租房隔墙有耳,温香软玉在侧,必须离远点。

黑暗中钻一个被窝,似乎很多心里话自然而然就能说出口了,李佳小声问,“你很担心我家的经济情况的吧。”

李佳的坦率传染了庄图南,庄图南摸了摸李佳的背,“谁能不在乎钱啊,小时候,我妈为了让我吃饱饭,辛辛苦苦种菜打毛衣。”

庄图南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有房地产公司挖我,请我做甲方顾问,活少压力小,收入比现在高一倍,我不肯,我想在院里参与几个大项目。”

李佳听懂了,“碎银几两…….”

庄图南道,“碎银几两重要,也不重要,挣钱就是用来照顾家人的,我好容易才找到一个谈得来的女朋友,我是男的,多负担一点是应该的。”

庄图南心道,“我确实怕你无休止偏向娘家,现在看来应该不会,你比我爸年轻时好多了。”

李佳道,“我现在想,幸亏你一开始就说明了你心里的顾虑,不然我一定期望你照顾我家人,不是钱,我会……会觉得一家人应该不分彼此。”

李佳沉默了一下,“这半年来,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爸爸妈妈、甚至阿文,一家人各有各的盘算……”

李佳伸出一只手,和庄图南的手指在被窝里十指紧扣,“这半年,如果没有你和筱婷的汤,我一定撑不下来。”

李佳幽幽道,“婶婶说我是为自己争,她说得没错,阿文拿了户口、拿了补偿,我能为他做的都做了,我也累了,将来可以少管一些了。”

李佳整个人贴了过来,她的脑袋在庄图南怀里蹭了蹭,“我最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静安区的房子卖了,在虹口买房子?虹口房子便宜,估计不用贷太多款。”

庄图南诧异之极,“啊”了一声。

李佳轻声道,“你别说话,听我说完。”

庄图南“嗯”了一声。

李佳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说,“因为南京西路旧城改造,静安区的房子涨了不少,但是我这两年还的基本是贷款利息,本金没还多少,加上税率和手续费,现在卖很亏。”

李佳道,“我想了两个办法,一是卖静安区的房子,在虹口差不多全款买个小套,二是……”

李佳缓缓道,“我可不可以从你这儿拿一、两万,按比例给你静安区房子的份额,我再拿那一两万元当首付,在虹口买房,我慢慢还贷。”

庄图南一阵晕眩,“太复杂了,不懂。”

李佳明显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你我共同持有静安区的房子,静安区房子出租,我用你的钱付虹口区房子的首付,我爸妈回上海前,虹口区房子租出去,用租金付房贷,等他们退休回上海,我用我名下公积金帮他们付房贷,那时候我收入应该也高了,公积金不会占工资太大比例。”

李佳最后一句话并不是臆想,庄图南对她倾囊相助,CAD的兴起又是一个弯道超车的机会,她画图速度大为提高,加上她擅长管理,参与的项目多了起来,奖金数字一直在提高。

庄图南勉强听懂了,李佳原本计划让父母回上海后住静安区,现在想让他们住虹口,一是李文的单位和房子都在虹口,便于将来互相照顾,二是虹口房子便宜很多,租金或公积金就可以覆盖房贷。

李佳道,“我拼命挣钱存钱,是想早点还完房贷,无贷一身轻,其实如果我现在卖了静安区的房子,估计能在虹口偏远地带全款买一小套,但现在我不急着还贷了,我想慢慢还。”

庄图南隐隐约约明白了,李佳要让她父母看到她长时间还贷的辛苦和努力。

庄图南心中暗叹,无论是规划局还是设计院,李佳的工作经常要和利益迥异的多方打交道,她识人心,懂策略,她要认真给一段关系定规矩、划界限,她一定能做到。

李佳又道,“上海在向外扩张,等我爸妈回来时,虹口会比现在好得多,离阿文也近,我过去也方便,再说静安区住的人家都比较有钱,周边消费也贵,虹口比静安区附近更适合他们。”

庄图南心中百感交集,他原以为他还要熬好几年的结果毫无征兆地就出现了。

李佳的房子不仅仅关系着房贷,还关系着两人是否能携手与共、齐心协力。

黑暗中,庄图南无声地笑了,“房子的算法我没完全听懂,但我很高兴。”

李佳道,“这半年里,我每次回我爷爷奶奶家一趟都像被打了一顿,心情差得很,我和我叔叔婶婶斗,在弄堂里和动迁办又看到无数家庭矛盾,都是因为钱产生的家庭矛盾。”

李佳道,“你知道‘父子反目,兄弟阋墙’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吗?我看过一家人拿着菜刀互相骂街,几十年前的事儿都拿出来吵,他们是真得恨,从心底里恨……,这种事,看多了真……真没意思,我以前不生病的,这几个月老生病,就是心情太差了。”

李佳道,“我不能让我爸妈回上海没个落脚处,我会好好照顾他们,但我也不想将来和你吵,婚前财产公证也好,其他方法也好,我们商量好,再找个大家都接受的方案把钱处理好,好不好?”

幸福来得太突然,庄图南晕晕乎乎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这么多,原来是因为动迁。”

庄图南心中就一句话,“拥护动迁,市政建设,利国惠民。”

李佳看着庄图南的侧脸,庄图南长相文气,平和且文质彬彬,但侧脸线条却很鲜明。

李佳没有回答,即是因为动迁时看到的数不胜数的家庭悲剧,也是因为那块尿布,当她看到庄图南手足无措换尿布时,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处理静安区的房产,不让房贷成为将来婚姻中的隐患,不让她的执念成为生活中的炸弹。

李佳伸出手摩挲庄图南的五官,轻声呢喃,“庄图南,我真喜欢你。”

庄图南突然翻身,他把李佳狠狠压在身下,重重吻了下去,然后立即放开了李佳,“李佳,老实睡觉,隔壁有人。”

庄图南喘着粗气道,“李佳,你怎么处理你的房子再说,我手里得留点钱,买房,结婚。”

李佳轻轻笑了起来。

林栋哲和庄筱婷要回广州过年。

林家三室一厅,宋莹邀请亲家一起来过年,庄超英和黄玲商量了一下,决定和女儿女婿一起去广州过年,反正寒假两人都闲,庄超英不上班,小饭桌不营业。

庄图南听说此事,和李佳商量了一下,决定也加入广州过年团,一是带李佳见父母,二是带李佳去广州深圳玩一趟,三是见见许久不见的林武峰和宋莹。

庄图南没好意思对任何人说,他觉得卧龙凤雏是恋爱结婚的福星——庄筱婷的同事买房想找人咨询,庄筱婷介绍了同事和余涛认识,现在余涛和同事的妹妹感情稳定,正在筹备婚礼;他自己的恋爱进程也不止一次被卧龙凤雏推动——所以决定和两位福星宝宝一起来广州,带李佳见父母。

庄图南完全不担心李佳和父母见面的情形,但他决定和福星宝宝同出同进。

同济脱单靠交大,去年元旦东北饭馆里余涛的祝词“财源滚滚,顺利脱单”已基本达标。

庄超英和黄玲先出发,早早到了广州,四小只还有工作,计划四人一起走,年三十到广州。

大年二十九,上海至广州的特快列车上。

四人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买到了两张卧铺,两张硬座票。

庄图南和林栋哲让两位女生去了卧铺车厢,他俩坐硬座。

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座上硬挤了三个半人,林栋哲紧贴着庄图南,就快坐他大腿上了。

林栋哲很羡慕向鹏飞,“鹏飞有车,自己开车到无锡女朋友家过年,不用受这份挤。”

庄图南头顶的行李架上吊着一只板鸭,板鸭在他头顶晃啊晃,一股镬油味,他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十分积极地和林栋哲闲聊,“他这次去无锡要是顺利的话,回来就该买房了,估计春天、最晚夏天就结婚了,我姑、姑父都会从贵州过来参加婚礼。”

庄图南意有所指,“姑姑姑父以后也要回苏州的,幸亏鹏飞挣得多,不然房子也是大问题。”

林栋哲道,“哥,你真不打算回苏州办婚礼啊,爸妈这么多年送出去的红包都白瞎了。”

庄图南笑而不语。

林栋哲道,“办啊,好歹收点礼金。”

庄图南品评,“俗。”

林栋哲愤愤不平,“结婚本来就俗,钱俗,可钱好啊。你知道我都收到些啥?爸妈那年暑假来上海,妈给筱婷带了三套微波炉碗筷和好几床床单被套,样式俗不俗我就不说了,你知道爸带了啥?”

庄图南摇摇头。

林栋哲道,“好几个保温杯,上面刻着字,‘棉纺厂劳动积极分子‘、’苏州市优秀中学老师‘,保温杯也就算了,有样东西,你把我吊起来打,打三天,我都想不出。”

对面座位的人开始嗑瓜子,瓜子壳飞溅,有几片落在了林栋哲的鞋面上,林栋哲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抖了抖脚,继续说,“一摞用过的啤酒瓶盖,爸说,用它刮土豆皮杠杠的,他特意洗干净了带给我们,我当时就想,原来还有比《小学生趣味数学》更糟的礼物。”

庄图南哈哈笑。

林栋哲一本正经道,“和筱婷结婚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但是,我看到爸掏出一摞旧啤酒瓶盖的时候,我想悔婚。”

庄图南笑不可仰。

林栋哲也笑,笑得得意洋洋,笑得幸灾乐祸,“哥,你结婚后也会收到爸妈的礼物的,你和李佳姐那么有格调的房子,极简现代风的房子,哈哈哈哈哈。”

广州越秀区花市。

四小只明天就到,黄玲想到见未来儿媳妇很紧张,她听从了福建人林武峰的建议,去金饰店买了一条金项链做见面礼。

宋莹是饭店老板,早就不用自己守铺了,黄玲逛店买金饰,她高高兴兴地陪着一起挑选,顺手给庄筱婷挑了一副白金耳钉。

黄玲和宋莹出门购物,庄超英和林武峰也跟了出来,买完金饰一起逛新春花市。

桃花、金桔、水仙、腊梅、富贵竹,入眼处处皆繁花,人群如潮,小吃摊、春联摊、彩灯铺前挤满了人,处处弥漫着年味。

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庄超英和林武峰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拉家常。

庄超英很紧张,“苏州和上海那么近,不在苏州上海见面,要跑到广州来见,图南也真是,以前也不通个气,前天电话里突然就说要见面,把他妈吓得。”

宋莹和黄玲走在后排,宋莹听到了只言片语,“栋哲说,图南考虑事情周全,定下来才和你们说。”

林武峰道,“栋哲和筱婷都说那姑娘懂事、能干,你就放宽心。”

宋莹附和,“庄哥,图南的眼光错不了。”

黄玲嘀咕,“图南这年龄,他找到对象就成,不挑,我和超英不挑,就是怪紧张的。”

宋莹开玩笑,“栋哲上门,你们紧张不?”

宋莹自己说着都笑,她一边说一边笑,“那次栋哲打电话回家,说图南经常来蹭饭,你知道栋哲咋说,他说,‘报应,这就是小时候寒暑假,哥给我和筱婷蒸饭热菜的报应’,哈哈哈哈哈。”

林武峰道,“岂止做饭,刚搬到小院时,天黑了栋哲不敢一个人去公厕,敲图南房间门让图南陪他去,图南居然没生气,带着弟弟妹妹去公厕了,我当时就想,这孩子懂事,会照顾人。”

说到房子,宋莹低声问黄玲,“明天他们就到了,房间怎么分配啊?”

黄玲也压低声音,“筱婷说,她和她哥女朋友睡一间,图南和栋哲睡客厅。”

宋莹“哦”了一声,“图南打算什么时候领证?”

庄超英道,“过完年就领,两人都是晚婚,婚假长,打算旅行结婚,去平遥。”

路边有人发美容院传单,宋莹拿了一张,眯眼看了一下价格后提议,“玲姐,美容院新春大酬宾,有优惠,咱们一块去试试?敷个面膜?”

黄玲连连摇头,“不做不做,一把年纪了还花这个钱。”

宋莹亲昵地挽起黄玲一只胳膊,“我明儿见儿媳妇,你也是,咱们去做个面膜打扮打扮,容光焕发地见儿媳妇。”

黄玲笑了起来,“好,打扮打扮见儿媳妇,宋莹,我请你做美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