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林栋哲是从香港飞上海,再坐长途车回苏州的。

庄筱婷指挥,兄妹俩平摊费用,林栋哲做苦力,趁出差的机会从香港背了两样电器——东芝电饭锅和松下慢炖锅——给岳父岳母。

当老俩口看到这两样厨房电器时,第一发应是孩子们又乱花钱,但女婿是娇客,又不远千里地用旅行箱拖了来——旅行箱轮子都压坏了,只能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感谢孩子们的孝心。

黄玲一直在说,“煤气炉已经很方便了。”,庄超英连外包装盒都懒得打开,大家正尬聊时,向鹏飞回来了,一家人准备洗嗽休息了。

因为小饭桌的缘故——西厢房和林栋哲的小房间都用来做“小饭桌”了,向鹏飞搬回了庄图南的小房间,现在庄图南回家,表兄弟俩凑合睡一间。

林栋哲和庄筱婷不声不响地沿着墙边溜出小院,消失了。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视而不见。

小巷里有孩子在放烟花,夜幕中一朵朵盛大绚烂的花朵绽放,1992年过去了,1993年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元旦清晨,两活宝又回来了,两人在厨房里淘米切肉,自然得就像长在院子里的两棵树。

交大两宝负责做饭,其他人负责冷嘲热讽。

庄超英直摇头,“筱婷说慢炖锅做红烧肉要三个小时,熬粥要一晚上,哪有煤气炉方便。”

黄玲也宛转表示不赞同庄筱婷的先斩后奏,“筱婷说红烧肉最好先在铁锅里炒出糖色再放在慢炖锅里炖,才好吃,这不是……”

向鹏飞脱口而出,“这不脱裤子放屁吗?”

庄超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是默认向鹏飞的粗鄙之语,“确实多一道步骤。”

林栋哲花10分钟备料,切好香肠香菇,洗好青菜,和白米一起扔进电饭煲里,就从厨房出来和向鹏飞一起吹牛了。

庄筱婷先翻炒了五花肉,再倒入慢炖锅中,也是一会儿功夫就离开了厨房。她没有参与聊天,一直捧着慢炖锅和电饭锅附赠的菜谱翻看,边看边抄。

到了午饭时,冷嘲热讽组都不吭声了。

红烧肉口感不如煤球炉小火上慢炖的,但胜过煤气炉大火做的——煤气罐沉重,向鹏飞白天基本不在家,庄超英也有年纪了,推着自行车驮着煤气罐去换气也挺累,所以家里不会用煤气炉慢火炖红烧肉,总是大火做出来,味道一般。

电饭煲做出的煲仔饭饭粒颗颗分明,米粒吸收了肉香、菇香、菜香,晶莹剔透,口感丰富,向鹏飞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庄图南也说,“这锅做乌米饭应该也好吃。”

庄超英说了公道话,“方便,人可以离开厨房,不用守着,我看机器还有定时功能,太方便了。”

庄筱婷道,“不仅仅是方便啊,主要是安全。妈要给小孩子们做午饭和下午的点心,我就怕妈照顾孩子时忘了炉子上的火,电器安全。”

庄筱婷扭头向庄南图告状,“我有次回家,煤气罐里没气了,爸端了盆热水,把煤气罐放盆里,罐里的煤气受热,灶头上又有气了,妈接着炒菜,我当时吓出一身汗。”

庄图南听傻了。

黄玲好脾气地辩解,“大家都这么做,炒菜炒着炒着没火了,总要把菜炒完再换一罐气。”

庄筱婷道,“对啊,小饭桌要做这么多饭,煤气用得快,用电器,爸可以少去换几次气。”

庄筱婷还想继续告状,林栋哲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我妈早就买这些电器了,晚上睡觉前把小米红枣放进锅里,早上起来就有红枣粥喝;电饭锅也是,我爸上班前定好时间,回家就有热乎饭吃。”

庄超英道,“香港买的,贵吧?”

庄图南立即截断父亲的话头,“我和筱婷平摊,安全问题,这钱得花。”

林栋哲道,“筱婷让我看着买,我和几位同事一起去了电器城,他们都说比国内同样产品的价格便宜,他们见啥买啥,就像不要钱似的,我也跟着买,要不是扛不动了,我还想买个微波炉。”

向鹏飞道,“我以后结婚,你不用送红包了,送个电饭锅吧,这饭好吃。”

庄图南和林栋哲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音乐彩灯浇水装置。

庄图南心想,“送你电饭锅?!做梦,我送你一个夜总会霓虹灯牌。”

林栋哲心想,“你先把浇水装置拆了再出这个院门。”

向鹏飞不知两人的腹诽,兴致勃勃地提议,“苏州也有电器店,我们一会儿去逛逛,要有合适的微波炉就扛回来。”

黄玲不赞同,“已经花了很多钱了。”

庄图南知道买房子和装电话已经掏空了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我出钱,妈,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过年就不给你和爸钱了,这钱花了比存银行值,迟早要买,早买早享受。”

庄筱婷也道,“妈,这笔钱是我帮人翻译英文资料挣的,不是林栋哲的钱,您不用不好意思。”

庄图南给了最后一击,“不是说小饭桌和补课都能挣钱嘛,先投资,再赚回来。”

庄超英和黄玲互视一眼,庄超英点点头。

向鹏飞道,“微波炉的钱,我出,我回家晚,用微波炉热菜方便。”

庄筱婷道,“你们去逛吧,我就不去了,我刚才勾出了一份适合小饭桌的菜谱,说明书上字太小,我用大字抄一遍。”

向鹏飞、林栋哲带着老俩口逛电器店了,庄图南和庄筱婷留在家里抄写电器使用说明书和菜谱。

兄妹俩效率都高,大半个小时后,两人都抄完了。

庄筱婷把《使用说明步骤》用透明胶带贴在厨房墙上,庄图南把整理抄写的菜谱放在橱柜里。

兄妹俩忙完了,一时无聊,端了小板凳在院中坐着晒太阳。

阳光温柔又轻,兄妹俩一人捧一只保温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都觉得难得的舒适放松。

庄筱婷出馊主意,“哥,你看要不要我和林栋哲假装吵一架,在菜地里扭打起来,你来劝,我们仨打着打着,一不小心就把灯管踩坏了。”

庄图南哈哈大笑。

笑完后,庄图南突然道,“筱婷,辛苦你了。”

兄妹间素有默契,庄筱婷道,“没什么,我可能夏天就要去上海了,现在帮爸妈多做点事儿,我心里踏实。”

庄图南点点头,示意妹妹继续说下去。

庄筱婷低头,不让哥哥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泪水,“苏大不让我今年考研,他们让我签5年的合约,说签了明年就可以考,留在学校读在职研……”

庄图南放下保温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妹妹。

庄筱婷用纸巾胡乱擦了擦眼泪,“林栋哲……不能再等了,我也不能再等了,合约还有半年到期,我打算等合约到期后,把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自己找工作。”

庄图南轻轻拍了拍庄筱婷的肩膀,表示安慰和支持。

片刻后,庄图南道,“筱婷,你没问题的,你这两年成长得很快。”

见庄筱婷困惑,庄图南解释,“西厢房,兵不血刃。”

庄筱婷“哼”了一声,“还真不是因为房子,吴姗姗让她婆婆白天过来带孩子,爸有时下午回家早,她婆婆就让爸帮忙看孩子,她回自己家做饭或出去溜达,我要不赶刘健一家出去,爸就是他家的免费保姆。”

事过境迁,庄筱婷依旧愤怒,“我有次在附近办事,想顺便回家看一眼,看到爸在给他家儿子换尿布,我看盆里都好几块尿布了,我抱起孩子就去敲吴家的门,吴家就在对门,欺人太甚了。”

庄图南先是竖大拇指赞,赞完后感慨,“以前你什么都不说,不满都憋心里,很难想象现在的你。”

庄筱婷微微一笑,“大学政工工作很锻炼人的,而且吧……”

庄筱婷道,“办公室里很多家属,系主任老婆、副校长妹妹都有,派系林立,无论是同事关系,还是学生工作,每个人的立场利益都不同,我不说,没人替我说,我不表达,没人替我表达。”

庄图南笑,“近墨者黑,是被栋哲影响的吧?”

庄筱婷笑,“是,他一直鼓励我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

庄筱婷道,“很难,开始很难,必须逼着自己开口,慢慢地,就越来越习惯了。”

庄图南点点头,“爸妈知道你的打算吗?”

庄筱婷轻轻摇了摇头。

庄图南道,“哥下午就要回上海了,这次来不及了,过年时我帮你说。”

庄筱婷点点头。

空中突然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兄妹俩的视线都被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吸引,两人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天空。

飞鸟渐渐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庄筱婷眯起眼,努力辨认越来越模糊的黑点。

片刻后,庄筱婷收回视线,轻声道,“我还是很庆幸我回来工作了两年,妈下岗后很长一段时间心情都很差,我很庆幸我能陪陪她。”

庄图南充分肯定妹妹的陪伴和付出,“你非但陪了,还帮妈办起了‘小饭桌’,妈的性格哪适合在人群中吆喝着卖票,小饭桌很好,爸妈都很开心。筱婷,谢谢你!”

抵达曲阳新村附近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庄图南饥肠辘辘,索性不急着回家,去了附近的东北小饭馆,想填饱肚子再回去。

他和余涛都是这家小饭馆的常客,老板热情地指向角落,“你朋友也在,你们凑一桌?”

庄图南沿着老板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相对而坐的两人——西装革履的余涛和穿正装化淡妆的李佳。

庄图南印象中的李佳一直很朴素,穿西装套装化淡妆的李佳冲击力堪比音乐彩灯装置,庄图南一下子愣住了,余涛已经看见了他,热情地喊,“庄图南,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儿。”

余涛给庄图南挪出了点位置,两人挤坐在一起。

余涛递给庄图南一只饼,“我所里有个政治学习任务,派一名青年党员参加‘庆元旦、迎新年’青年党员座谈会,我老板说,让小余去……”

庄图南忍不住道,“你不是党员吧?”

李佳把脸转了过去,用一只手撑着脸。

余涛道,“庄图南,listen,我老板说,让小余去,座谈会年轻人多,让小余去找对象,我就穿成这样去了……”

余涛深沉地总结,“座谈会就是座谈会,按名字入座,不能自由活动,没机会随意认识其他人,1993年元旦,我坐硬板凳上听政府工作报告听了5个小时。”

李佳肩膀一直在颤抖,庄图南笑得手里的饼都掉桌面上了。

余涛自己也笑,“5个小时就喝了一瓶矿泉水,班长可怜我,带我来吃口热乎的。”

一桌人没心没肺地笑完,李佳转过脸来,“组长,我以前在规划局参加组织活动都算工作时间的,今天是元旦……”

庄图南一口应下,“给你批一天假。”

余涛突然看到庄图南鼓囊囊的背包,“你从家里带啥好吃的啦,快拿出来安慰安慰我。”

庄图南摸出几只乌米饭团分递给两人。

李佳惊喜地“呀”了一声,“黑米,我们东北经常喝黑米粥,特别养胃。”

庄图南解释,“这不是东北黑米,就是一般的糯米,苏州人用树叶汁把糯米染黑,蒸晒之后就成了乌米,吃起来有清香味。”

余涛已经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半个饭团,“这家不是东北馆子嘛,怎么没黑米粥?”

李佳很惆怅,“熬起来比较费时,又卖不出价,饭馆都不做,我也很久没喝到了。”

余涛的BB机突然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我老板,他一定是想知道我座谈会有没有收获,有没有认识适龄女孩子。”

李佳又转脸,庄图南又开始笑,余涛没好气道,“笑什么笑,大哥莫笑二哥,咱们仨困难户,都是师父师母的眼中钉肉中刺,都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余涛抓起两个饭团,“我去回个电话,看能不能也要来一天假,明天还要上班,打完电话我就直接回去休息了。”

余涛站起身,“班长,庄图南,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大家都财源滚滚,顺利脱单。”

庄图南和李佳异口同声回复,“新年快乐!”

余涛走了,桌上只剩两个“心腹大患”了,气氛突然间尴尬了下来。

李佳道,“明天还要上班,我也该回去了。”

庄图南道,“我送你到公交车站。”

李佳没有拒绝,两人结了帐,一起走出小饭馆。

夜色被烟花、霓虹灯、远处的高楼灯光渲染成深浅不一的光晕色块,璀璨、妖艳、混乱。

夜空太绚丽,繁华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反而有了一份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两人走到十字路口,路灯由绿转红,李佳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庄图南,“庄图南,你别送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似乎是怕庄图南误会,李佳立即解释,“每年元旦,我都会在街上走走逛逛,看上海的新年,今年是我来上海第10年,我想多走一会儿。”

庄图南低声道,“我们已经认识10年了,李佳,如果我现在才敢追你,会不会太晚?”

路灯由红变绿,摩肩擦踵的人群经过两人。

路灯再次由绿转红,来不及过马路的人群在两人身边停下,喧嚣嬉闹。

路灯不停变幻,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停停走走,一拨又一拨地经过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