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1989年元旦,吴家和庄家小院的院门上都贴上了红双喜字。

家具、沙发、洗脸盆一趟趟搬进小院,刘健——吴姗姗的丈夫——正指挥着人把两张单人沙发扛进小房间时,门开了,向鹏飞睡眼朦胧地出现在门口,“咩事?”

迎亲队伍都愣住了。

庄超英和黄玲也愣住了,他们早让向鹏飞搬回家里的小房间住,向鹏飞拖了又拖,说最后一晚再搬,夫妻俩下班后轮流去爷爷奶奶家做饭煲汤,也没多余的精力管这事,实在没想到向鹏飞还睡在林栋哲房间了。

吴姗姗越众上前,“鹏飞,宋阿姨把她两间房都租给我了。”

向鹏飞道,“哦,宋阿姨租给你的是西厢房,去年,她就把这间房租给我了,一个月租金五元,我租了五年,三百元,她让我把房租汇给林栋哲,汇款单我还收着呢,我找找啊。”

吴姗姗心如电转,“这是宋阿姨的房子,林栋哲无权做主。”

向鹏飞挠了挠头,漫不经心道,“就是宋阿姨租给我的,她现在没工作,没钱给林栋哲生活费,所以租金直接汇给林栋哲。”

向鹏飞转身,不一会,拿出了一张汇款单,确实如他所说,他去年四月给林栋哲汇了三百元。

吴姗姗接过汇款单细看,姓名、地址、汇款时间都没错,吴姗姗据理力争,“汇款单上没说是房租。”

向鹏飞打了个哈欠,“珊珊姐,你这话说的,我没事给林栋哲三百块钱干啥,我钱多还是林栋哲结婚、我随份子钱啊?”

向鹏飞又转身,很快,他又找出了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是去年五月从上海交大发出来的,信封里一张上海交通大学的信笺,信笺上写着一张很正式的收条,上面标明了“已收房租三百元,租期五年”等字样。

吴姗姗看着信笺上熟悉的字迹,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吴建国一脸震惊,张阿妹面无表情,似乎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吴姗姗扭过头,求助地看向公公刘副厂长。

向鹏飞从吴姗姗手中拿回信封和汇款单,“汇款单、租房证明都看了,总该信了吧?宋阿姨没有工作,租一间房补贴家用没问题吧?哎,西厢房租金多少?”

刘健怒道,“你凭什么租房子,你又不是厂里的子弟?”

刘健话音刚落,自己就意识到了这话不对,他和吴姗姗虽然是职工子弟,但也都不是厂里的职工,他们利用父亲的职权,越过厂里的职工强占宋莹的房子,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

果然,周围人脸上都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更没人帮刘健喝斥向鹏飞。

向鹏飞笑眯眯地回复,“房子是棉纺厂职工的,宋阿姨现在暂时不住,租一间给我,也租了一间给你们,对了,我上周找了个锁匠,把两间卧室之间的门两边都装上了锁,我这边已经锁上了,你们自己买把锁把你那头锁上啊,你们新婚,注意隐私啊。”

这个荤玩笑不轻不重,也很适合眼下的新婚场景,人群中发出嗤嗤的哄笑声。

刘副厂长慢条斯理地开口,“庄家自己也有两间房,你要租房也该租你大舅舅家的空房。”

喜事本来看热闹的人就多,加上临时有了纠纷,小院内外挤满了职工和家属,人群中,李一鸣接茬,“庄家哪有空房。庄老师一儿一女只是出门上学,毕业了还要分回来的,两间房还不够自家人住的。”

周围人先是诧异,马上想到李婶已经退休了,李一鸣是个体户,家里没人在棉纺厂工作了。

李一鸣道,“庄老师家三个孩子,五个人两间房,刘健吴姗姗两个人也要两间房?”

李一鸣骁勇无比,“庄老师、庄师母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了,庄老师给厂里多少孩子辅导过功课,还要让房子给厂外职工吗?”

庄超英已经调到了市十中,向鹏飞也不是直系子女,但小巷里多少孩子得到过庄超英的指导,将来没准还要继续向庄超英请教升学、报志愿,迎亲队伍中几人互视了一眼,都不说话。

刘健大声吆喝,“别管他,直接把家具扛进去。”

向鹏飞也大喝一声,“我租的房,今儿谁他妈的敢踏一只脚进来,我们直接去公安局。”

人群中有人劝和,“年轻人谦让些……”

向鹏飞阴恻恻地笑,“年轻人咋的?公安局按年龄判案?就是按年龄判,刘哥、珊珊姐也是年轻人,刘哥是粮食局的,珊珊姐还是老师……”

刘副厂长怵然而惊,儿子儿媳都有单位,真要起了纠纷进了公安局,公安局再通知了单位,就很难看了。

向鹏飞笑得意味深长,“我有租房证明,你们有吗?林叔叔还说了,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打他厂里的电话,他作证,要不要一起去公安局打个长途电话?”

刘副厂长默不作声,挥挥手,示意大家把家具往西厢房扛。

向鹏飞道,“珊珊姐,恭喜啊,我和大舅舅、大舅妈合一个红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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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少了一间小卧室的面积,迎亲的人涌入了西厢房,绞尽脑汁地布置家具。

黄玲跟进林栋哲的小房间,看到屋里还是原来一张上下铺、一张书桌的布置,但是和西厢房相邻的那扇门确实锁上了,一把程亮的“铁将军”挂在门上。

黄玲叹息,“李一鸣是你叫来的,汇款单是你汇给栋哲、托栋哲给图南的那笔钱,信封是栋哲写给你的,收条是……”

向鹏飞嘿嘿一笑,“信封是去年五月的,收条是上个月写的。”

黄玲啼笑皆非,“要是你只给图南邮寄了一百元呢?”

向鹏飞笑得嚣张,“那宋阿姨的租金就便宜点,一年租金二十元,我还是租了五年。”

庄超英连连摇头,“你这样闹会连累宋阿姨。”

向鹏飞胸有成竹,“林叔叔说了,厂里不能随意辞退职工,不能因为宋阿姨租了一间房就开除她。再说,他们又不傻,要是使阴招把宋阿姨开除了,厂里把房子收了,他们一间房都分不到。”

一语惊醒梦中人,黄玲道,“对啊,厂里不能辞退职工,我是老职工了,我怕两个子弟干啥?!”

庄超英惊呆,“林工这是、这是……”

向鹏飞道,“宋阿姨接到厂里的电话,哭了好几个晚上,林叔叔是在给宋阿姨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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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在工地的寒风凄雨和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隆声中进入了1989。

周、朱两位教授拿了施工队自作主张使用的防热板,请了几位其他设计院的专家共同做测试,同时让手下学生坚守现场,用最原始的人盯人战术保证工程队先做其他部分,确保施工队按图纸施工。

施工队本想阳奉阴违,但被学生们紧盯着,火冒三丈,他们不能明着和规范对着干,只能对小喽啰们横眉冷对、冷嘲热讽。

除了嘲讽,施工队队长张春雷还对小喽啰们施压,“工期已经延误了,让你们老师快点出质检报告。”

寒风陡峭,时不时地下雨,周围尽是不友善的脸色和言语,庄图南每到工地驻守,心情简直就像医院楼前的那堆混凝土,污糟糟,脏兮兮。

1月初,设计院和施工队针对防火材料又开了一次会。

会议是在设计院开的,参与人员多到匪夷所思,政府管理人员、设计院、设计院请来的专家外援、施工队、施工队顾问、医疗系统顾问、消防局工作人员等等,各部门负责人乌泱泱地挤满了设计院的会议室,小喽啰们只能贴墙站着旁听会议。

专家组出了报告,现用的防火材料不符合国家标准。

医疗顾问组和消防局力挺设计院,施工队早有心理准备,他们的反击是,他们可以换回图纸上的隔热板材料,但为了弥补延误的工期,他们要求设计院修改层间防火封堵的设计。

会议结束后,专家组和周、朱两位教授一起步出了设计院的小楼,学生们紧随其后。

一位专家看到学生们脸上的愤愤不平之色,笑起来,“怎么,不愿意改设计图啊?”

师兄连忙否认,“不是不愿意修改图纸,可工期延误明明是施工队不规范施工的原因……”

另一位老教授和颜悦色道,“老话说的好,功夫在诗外,项目是多方合作的结果,如何在坚持原则的条件下和各方沟通、协调,如何有效推进项目进展,这些也是设计师的必修功课。“

周教授郁闷道,“设计师的心思不能放在专业上,还怎么提高设计水平?”

老教授呵呵笑,“平衡,平衡,找到专业和项目之间的平衡点。”

朱教授长叹,“老说‘改制改制’,设计院不再是政府下属的事业单位了,决策权和话语权越来越小了。”

老教授也感慨,“别说设计院了,怕是以后连政府的规划局都要和施工单位协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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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对老教授的教导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如何寻找平衡点,他只知道,他又要开始改图纸了。

设计这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施工期又到了各专业交叉的时候,庄图南不得不一再去现场勘察外墙体和室内隔墙。

混凝土搅拌机震耳欲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庄图南和张春雷因为外墙的防水材料起了争执,两人都听不太清对方说什么,但还是声嘶力竭地吼出自己的主张。

嘶吼声中,庄图南突然看到张春雷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他迅猛伸手,紧紧钳住庄图南使劲向前一拽。

一小截钢筋从高处掉了下来,擦着庄图南后脑的安全帽滑下,重重砸在他脚后的石板上。

庄图南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转身,看到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工人倒在地上,身下一片鲜红的血渍。

庄图南突然间失聪,他看到张春雷嘴唇一张一合,但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也听不到周围其他的声响,他呆愣愣地看着其他工人们围住倒在地上的工人,脑中一片空白。

有人上前搀扶庄图南,想把他带出大楼,庄图南耳中突然轰地一声,恢复了听觉,很离奇地,他似乎听到了风吹动吊顶上钢筋的声音。

风声、水泥搅拌声、哭喊声、呻吟声交织,庄图南行尸走肉般向前走,他只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庄图南脚步飘浮,下楼梯时被建筑垃圾绊了一下,立即有人扶住他的胳膊,庄图南机械地道谢,慢慢走出了工地。

施工围栏中有扇铁丝门,庄图南走出铁丝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未竣工的医院大楼。

大楼主体框架已经基本成型,但还没有安装门窗,寒冬天色阴暗,钢筋水泥搭起的巨大框架不动声色地矗立着,门窗的位置都黑洞洞的,像一只黑黝黝的、张着众多大嘴、随时随地会吞噬生命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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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庄图南发起了高烧,他咬紧牙关想自己挺过去,但凌晨时喉咙实在太痛——刀片刮喉咙般的疼痛,他试图下床喝水,双腿一软从上铺摔了下来,惊醒了余涛和王尚文。

庄图南坚持说自己没事,喝点水、多休息就可以了,让王尚文和余涛继续睡。

王尚文和余涛将信将疑,第二天天亮后,他们见庄图南还是浑身滚烫,果断把他送进了校医院。

所幸庄图南只是生理性高烧,吃药、吊水就可以慢慢恢复了,但他烧到头昏目眩,浑身疼痛,最好有人照顾。室友们都是大忙人,正为难时,恰巧庄筱婷考完了期末,往研究生楼打电话问哥哥什么时候回家,余涛接了电话,赶紧告知了相关情况。

当天下午,庄筱婷和林栋哲一起出现在了病房。

庄筱婷住宿不便,只能趁白天在两个学校之间来回跑,林栋哲暂住在庄图南宿舍里,白天睡觉,晚上去校医院陪床照顾。

庄图南在晕晕乎乎中发现庄筱婷对林栋哲爱答不理,哑着嗓子问林栋哲怎么了。

林栋哲蔫蔫地,“我刚考完期末考试,系里就通知我有一门要补考,如果补考也不过,明年要重修,筱婷很生气。”

庄图南想笑,但他刚一牵动脸部肌肉,喉咙处就刀割般的疼,他只能压下嗓子眼里的狂笑,用眼神嘲笑林栋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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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原因很快就调查清楚了,吊顶的一截钢筋没有焊好,连同垫片一起掉了下来,钢筋擦着庄图南的安全帽滑下,垫片砸伤了工人。

设计院没有任何责任,安全主管、监理和施工队一番肉搏,协商出了各自的赔偿比例——工人手术后情况良好,没有生命危险,家属最主要的述求就是赔偿款。

庄图南的钱都借给向鹏飞买车了,他用手里剩下的一点生活费,又向室友借了点钱,凑了500元,托张春雷给了病人家属,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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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教授提早给庄图南放了假,让他回家修养。

春运人潮汹涌,庄图南高烧数日,身体极度虚弱,绝对没有足够的体力挤春运,向鹏飞开了自己刚买的车——他向庄图南和林栋哲借了钱,买了一辆旧客车——把庄图南和庄筱婷拉回了苏州。

林栋哲本想一同送庄图南回苏州的,但庄筱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灰溜溜地背着要补考的课本回家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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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鹏飞买车背了一屁股债,春节期间也不休息,兢兢业业跑车挣钱。

庄图南只说他不小心受寒发了高烧,庄超英和黄玲看了同济校医院填写的病历,看他不再发烧,只是精神疲惫,也就放心了。

庄图南一如往常地去拜访爷爷奶奶、一如往常地帮父母准备年货,但他自己知道,他夜不能寐,他只要一合上眼,脑中就是工友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耳中就是风吹动支架的吱吱声和工友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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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庄家兄妹回来了,吴姗姗过来串门聊天。

天冷,房间里生了铁炉子,铁板上烤着红薯,黄玲歪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吴姗姗和庄筱婷闲话家常。

没多久,黄玲就打了哈欠,“珊珊啊,阿姨累了,我先休息一会儿,你和筱婷慢慢聊。”

逐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吴姗姗坐不下去了,讪讪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庄筱婷送吴姗姗出屋,庄图南看着母亲笑。

黄玲没好气道,“笑什么?”

庄图南递了一个垫子过去,好让母亲靠得更舒服些,“妈你以前不这样的,你以前绝不会当着客人的面歪在**,更不会赶人走。”

黄玲道,“吴姗姗写信给宋莹,说想像鹏飞一样每个月五元租五年房子,宋莹回信说,西厢房免费借给她住,不要租金,是‘借’,不是租。我和吴姗姗一个院进进出出,没事磕牙聊天,这件事,她一个字都没在我面前提过,我累了,懒得陪她嗑牙了。”

庄图南敏锐地注意到,黄玲说的是“吴姗姗”,不是“珊珊”。

黄玲又道,“刚才我逐客,筱婷什么都没说,你注意到没有,筱婷性格变了很多,很、很……”

黄玲“很、很、很”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庄图南婉转道,“大学集体生活很锻炼人,筱婷还和同学勤工俭学,小打小闹地卖东西,性格是比以前直接些了。”

庄图南腹诽,“近墨者黑,筱婷和林栋哲那个混不吝谈恋爱,挨家挨户卖塑料袋,她皮厚了。”

庄筱婷回到东厢房,黄玲问,“外面这么冷,怎么还在外面待了这么久?”

庄筱婷道,“姗姗姐问我,”阿姨是不是还怨我,她以前从不对我这么冷淡的。‘”

黄玲很感兴趣,“哦,你怎么回答的?”

庄筱婷道,“我什么也没说,珊珊姐见我没有安慰她,失望地回屋了。”

黄玲给了庄图南一个“看,果然不一样了吧”的眼神。

黄玲微笑,“你以前肯定是先否认妈妈有情绪,然后再赶紧替妈妈道歉。”

庄筱婷笑了笑,没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