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价格闯关的几个月中,向鹏飞小赚了一笔。

钱进在苏州长途车站的工作年限长,车队搞承包时,他走领导路线承包了一条客流量最大的路线,自负盈亏跑长途。两年后,他买了两辆旧车,再送礼托关系承包了长途车站的两辆车。

四辆车,四条线路,钱进自己开一辆,雇人开另外三辆,向鹏飞开的车就是这三辆车中的一辆。

钱进本人是从绕开长途车站、私下带人带货发家的,所以给另三位司机定了一个不上不下的承包费——不上不下的意思是,司机上交承包费后到手的钱比长途汽车站的工资高,但也有限,换句话说,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数字。

向鹏飞原本想沿钱进的旧路,攒几年钱后自己买辆旧车,自己跑车挣钱,再攒钱,再添置更多的旧车雇人开,慢慢地把雪球滚大。

价格闯关无意间让向鹏飞看到了另一条生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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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中,林栋哲独自一人来了同济。

林栋哲老实巴交地向老大交代,“图南哥,我和庄筱婷打算考完第二天就一起回苏州,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庄图南道,“设计院已经提交了设计图纸,但还要有人派驻现场,研究生要轮值,只能轮流放假,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庄图南问,“你也回苏州?送筱婷回家?”

林栋哲摇头,“一是我妈要回厂里办手续,她和人事处基本说好了,继续留职停薪。二是向鹏飞想和我商量,看能不能从沿海倒腾些走私烟酒、手表、录像机什么的,回苏州卖。”

上一次的信封里,向鹏飞塞了三百元人民币,庄图南虽然还没动用这笔钱,但有了这笔不大不小的应急基金后,心里确实踏实了不少,庄图南听闻,沉默了一下,“我暑假应该不太忙,你们商量后,如果有什么决定,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庄图南道,“宋阿姨还办‘停薪留职’啊,你们家应该不回来了吧?”

林栋哲不否认,“我妈现在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小吃摊,卖粥面包子,很辛苦,但挣得不少,她现在不再口口声声说将来一定要回棉纺厂了。”

庄图南冷不丁问,“你妈也要回苏州,你和筱婷打算向家里坦白吗?”

这是复旦招聘会后,庄图南第一次直截了当地过问他们的恋情,林栋哲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林栋哲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听庄筱婷的,她还没想好。不过我看她的意思是不想说,她顾虑很多,怕家里担心,怕家里反对,顾虑多了,反而不愿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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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中专毕业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好在苏州个体经济发达,她在私人理发店里找了份工作,也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

张敏依旧住小巷,和异父异母的弟弟吴军同住一间中间用木板隔开的卧室,张阿妹觊觎庄家小院内那间空置的西厢房,几次向庄超英诉苦,说张敏和吴军都大了,隔着一层薄薄的木墙合住不方便,她想租下西厢房,给张敏暂住。

庄超英回家和黄玲提起此事,黄玲非常敏锐,“小敏谈朋友了,阿妹是想借西厢房做婚房,别说住进来就不会搬出去了,将来有了孩子,连栋哲这间房都可以占了。”

张阿妹从黄玲处要来了宋莹的广州地址,先给宋莹写了一封信,不等收到回信就告诉庄超英和黄玲,宋莹同意了她租西厢房。

黄玲立即到小卖部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林家没有电话,黄玲打到了林武峰的办公室——三言二语揭穿了张阿妹的假传圣旨。

张阿妹受挫,吴建国带着吴姗姗登门拜访,吴建国情真意切地诉说家里的难处,“家里实在太小,小军今年初三,家里都没地方复习功课。”

吴姗姗也恳求了黄玲,“小军成绩中等,努把力没准能上中专线,不努力肯定就只能上附中了,我爸人老实,没关系没门路,小军要再没有文凭,将来连条出路都找不到。”

吴姗姗不仅仅是恳求,她还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能不能让小军白天在家吃饭,晚上睡林栋哲的房间,这样他晚上可以有个安静的环境看书复习,我每个周末回来给他辅导功课,如果他中考能过中专线,我给他报一个有宿舍的学校,他就可以住学校,不再占用林栋哲的房间了。”

宋莹和黄玲看着吴姗姗和吴军长大,而且吴军已经是初三下学期了,俩人商量了之后,答应了吴姗姗的请求。

就这么着,吴军住进了林栋哲的房间——他在家吃完晚饭,就到林栋哲的房间里看书,功课上有问题还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向庄超英请教。

向鹏飞收拾收拾,住进了庄筱婷的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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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纺厂效益不好,好几年没盖员工宿舍了,大部分职工的孩子们又都长大了,家中住房拥挤不堪,很多人觊觎宋莹这两间房,不止一人辗转找到宋莹,表示想借或租她的房子。

都是同事或邻居,对方也确实有实际困难,借不借、租不租、借租给谁都是问题,林武峰再三告诫宋莹,尽可能回避这个问题。

宋莹听进去了,七月初,宋莹鬼鬼祟祟地回了苏州,匆匆办好了手续——她又续了两年“留职停薪”,就打算打道回府回广州了。

吴姗姗听吴建国说宋莹回来了,专门从学校赶回市区,想当面谢谢宋莹借房,让吴军安心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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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辣,白花花的阳光灼烤着整个世界,吴家小院鸡棚里的几只鸡都蔫蔫地趴着。

吴姗姗推开院门,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到吴建国正在院中光着膀子刨一块木板。

吴建国事先并不知道吴姗姗回家,意外之余很是欣喜,放下刨子进厨房给女儿切西瓜。

父女俩隔着一盘西瓜闲聊,吴建国听吴姗姗说她专程赶回来面谢宋莹,连连点头,“你弟弟这次考得不错,班主任看了他估的分说中专基本没问题了,他最后能搏一把,实在该感谢宋莹和庄老师。”

吴姗姗拿起面前的西瓜,不小心掉了一块瓜瓤到地上,吴建国立即把另一块完整无缺的西瓜塞在女儿手中,他自己弯腰从地上捡到瓜瓤,想也不想塞进嘴里。

吴姗姗想找块抹布给父亲擦手,她走到水池边,看到池中两把蔫巴的蔬菜,水池边还放着一碗似乎已经有了点馊味的萝卜干,吴姗姗心中一酸,“爸,你中午就吃这些啊?”

吴建国笑得憨厚,“不是我一人,我和你妈一起吃。”

吴姗姗没找到抹布,又坐了回来,她轻声抱怨父亲,“我和小敏都工作了,你们又何必这么省呢?现在钱又不值钱,存钱不划算。”

吴建国又往吴姗姗手里塞了块瓜,“总得存点钱,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用了,就像你妈给小敏存钱,小敏谈朋友了,结婚总要花钱吧,酒席、家电、家具,都要花钱。”

吴姗姗想起她刚才进院时看到的一幕,“你在给小敏打家具?”

吴建国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现在小年轻结婚都流行买沙发,有人付我工钱让我帮忙打一对单人沙发,小军上学要花钱,你结……将来也要花钱,我反正闲着,就接了这个活。”

吴建国又想起一事,“我一会儿给你三十块钱,你去买点啤酒什么的带到庄家,万一小军没考上中专留在附中上学,庄老师还能照看照看。”

吴建国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了卧室,回来时,手里攥着几张“大团结”。

吴建国递了五张“大团结”给吴姗姗,“你买三十块的东西送给庄老师,剩下的钱买回去的车票。”

吴姗姗道,“车票就一块,用不了这么多。”

吴建国只是笑,硬把五张钞票塞在女儿手中。

天气炎热,厨房空间狭小,吴建国身上的汗臭味很难闻,他的手掌上满是老茧和做木工活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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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姗姗离开家,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去了市中心。

无论是公家的百货公司,还是私人的铺子,商品都不多,吴姗姗顶着烈日排了好几次队,总算买到了几包本地特产糕点,

临近晚饭时,吴姗姗才去了庄家,她不仅仅拎了几包糕点给宋莹和黄玲,还盛情邀请她们一起出去吃晚饭。

宋莹感动异常,“你已经送了这么多吃的啦,玫瑰腐乳、酒酿饼、枣泥麻饼……,钱是小事,那么热的天,你一家家店跑才能买得这么齐全,这份心意太难得了,该阿姨请你吃晚饭。”

吴姗姗亲热地挽住宋莹的胳膊,“以前您请客的那家冷饮店已经关门了,我们就去巷口那家店随便吃点酒酿或赤豆糊,不花多少钱,您不肯收房租,我请您吃碗小吃算什么。”

吴姗姗转向庄筱婷,“宋阿姨难得回来一趟,下次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帮我劝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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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里顾客不少,店家在店外人行道上也摆了几张桌子,宋莹、黄玲、吴姗姗和庄筱婷坐在了店外的一张桌子上。

暮色四合,新月在树梢后升起,空气中是各家小吃铺飘出的香味,风中是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和行人的欢笑声,四人都觉得心旷神怡。

黄玲感慨,“我都不知道多久没这么悠闲了。”

宋莹和人合伙开小吃铺,傍晚时是最忙碌的时刻,闻言也是唏嘘,“我要是你就经常出来走走,图南、筱婷平时都不在家,家里没多少活了,多轻松。”

店员走了过来,大家闹哄哄地点好小吃,吴姗姗问黄玲,“刚才怎么没看到栋哲和图南哥啊?他们回来了吗?”

宋莹低头看茶杯,黄玲含糊道,“栋哲去亲戚家了,图南过些天回来。”

吴姗姗当老师,养成了察言观色的职业习惯,她觉察到宋莹和黄玲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立即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这几家店都坐满了人,不都说物价涨了,大家工资都不够花嘛,怎么店里生意还这么好?”

黄玲叹息,“工资是不够花,要不是鹏飞囤了很多米、油,我家搞不好要用存款买菜了。”

宋莹道,“广州好一点,广东市场经济开始得早,价格也都涨了,但没苏州涨幅大。”

吴姗姗看向庄筱婷,“筱婷在大学里,受到的影响应该比较小。”

庄筱婷点点头,“食堂有国家补贴,饭菜价格涨幅不大,但是小卖部里所有日用品都涨价了,我们宿舍八个女孩子,大家一起去批发市场,合买了一些生活用品。”

吴姗姗忍笑,“‘生活用品’,筱婷你说得这么含蓄,不就是卫生纸嘛。我们学校所有女老师都囤了很多卫生纸。”

谈天说地中,吴姗姗甜甜地开口,“两位阿姨打小对我好,我求宋阿姨一件事啊,我冒昧求您件事,要是小军没考上中专,高中时能不能继续住栋哲的房间?”

宋莹愣住了,下意识瞥了一眼黄玲。

果不其然,黄玲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了。

庄筱婷突然道,“住林栋哲的房间,我爸爸不可能不管小军的功课,等于下班回家还要再带一个高中生,太辛苦了。”

黄玲和宋莹都是一愣,庄筱婷性格像黄玲,心里再不情愿,嘴上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这句干脆利落的拒绝完全不像她的风格。

黄玲拦住女儿的话头,“小军中考分数下来再说,现在不谈这个。”

吴姗姗道,“是啊,宋阿姨黄阿姨从小对我和小军这么好,万一小军真没考好,阿姨肯定会照顾的呀。我也会让小军尽量别麻烦庄老师和黄阿姨,他要有什么不对的尽管告诉我,我批评他……”

黄玲低头看向面前的桂花赤豆糊,只觉得一阵反胃。

宋莹想到反正她后天就要回广州了,心一横道,“珊珊,房子借住是小事,管一个孩子是大事。你是不知道,栋哲考上大学离开家后,我整个人都松快了,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珊珊,你也是老师,你该知道家里住个高中生,庄老师和黄阿姨的责任有多大。”

吴姗姗装作没听出宋莹的意思,撒娇道,“宋阿姨,那您答应借房子了,您再帮我求求黄阿姨吧。你们都知道的,我家太小,家里连个看书的环境都没有,小军要是没考上中专,他住家里就毁了,肯定考不上大专或大学。人穷志短,我只能替我爸爸、我弟弟开口,求阿姨们拉一把。”

吴姗姗垂下眼睑,装作没看见黄玲和宋莹脸上的震惊失望,她说到“人穷志短”一词时,心中泛起了一阵悲哀,“谁也不想在大太阳下打家具,谁也不想低声下气地求人帮忙,可家庭条件差,只能舍下自尊求人。”

另一个念头也冒了出来,“我还以为两位阿姨从小照看我们姐弟,我开口她们就答应了,我错了,她们对我和弟弟也就如此,也就是面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