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林栋哲觉得,校规并不像庄图南形容得那么僵硬死板。

经学校批准后,学生会可以在周末或特定时间段内,借用教室里举办舞会,尽管学校对灯光(舞会的灯光不能太暗)、舞种(男女生跳舞时身体不能太紧贴)还有一定的要求,尽管政工干部们时不时来舞会现场检查,但好歹是舞会啊,还是官方批准的舞会。

校园里也有成双成对的恋人,自习室内有男女生坐得很近,食堂内有男女生同桌吃饭,听说老生宿舍里甚至有小情侣们一起做饭炒菜,尽管这些谈恋爱的人数还很少,行动间也多少有些偷偷摸摸,但好歹是有,而且学校似乎也默许了这些现象,并没有让政工干部们四处抓人并通报批评。

林栋哲、庄筱婷前后相差一天到了上海,两人都是被兴高采烈的父母簇拥着送来报道的,两家父母忙完自己的孩子后,都去对方孩子的宿舍坐了坐,尤其宋莹,带了两大包广东的零食水果,给了林栋哲舍友们一大包,拎了另一大包去庄筱婷宿舍,热情招呼其他女孩子们和庄筱婷一起吃。

报道完,两个宿舍都知道了林栋哲和庄筱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街坊邻居。开学后,庄图南又专门来了一次看望妹妹,他带着林栋哲和庄筱婷一起在食堂吃饭,没多久,林栋哲和庄筱婷被传成了“远房表兄妹”。

有了这层掩饰,没人对“远方表兄妹”之间的来往大惊小怪。

两人开始了比一般同学频繁得多的来往。晚上会在教学楼同一楼层的不同教室里看书,时不时一起去同济看哥哥——其实不是,两人偷偷去逛街或看电影。

但也仅此而已,庄筱婷不敢和林栋哲太亲密,不敢和他在食堂一起吃饭,不敢让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楼下。

两人平时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在校园时不时地遇见,在食堂里偷偷看一眼对方,在教学楼走廊里“巧遇”后互视一眼…….,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让彼此羞涩开心,脸红心跳。

周末,两人一起在上海到处闲逛,林栋哲好玩,又肯花心思,他挖出上海市众多角落,文庙吃菜饭,城隍庙吃凉面,三角公园看普希金纪念碑,码头逛批发市场,静安寺烧香……,带着庄筱婷四处猎奇白相。

如果没有合适或想去的地点,林栋哲就骑车带庄筱婷在校外漫无目的地转悠,简单而快乐。

眼中心中,都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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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成立,庄图南成为学院成立后的首批研究生。

建筑系和建筑工程系的研究生宿舍连在一起,庄图南的宿舍中四人正好对半,建筑系研究生两名,建筑工程系研究生两名——用建筑学院的自嘲语来说,一屋四个“老改犯”(老要改图的),两个砌墙(建筑系),两个绑钢筋(建筑工程系)。

工程系的两位研究生都是老生,年龄最大的师兄冯彦祖经历尤其丰富——81年考入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班,工程班两年毕业后进入同济建筑设计院工作至今,86年考入同济建筑工程系读在职研究生。冯彦祖已婚,平时住夫人单位的宿舍,加上研二已经修完了研究生课程,所以不常来学校。

老二王尚文和冯彦祖同级同专业,他自诉考研的原因很简单,研究生宿舍住四人,建筑设计院的宿舍住十人,学校的住宿条件比设计院好太多了,故而奋力考研。

王尚文对两位憋笑的小师弟道,“你们别笑,等你们毕业工作了,就知道上海市住宿条件之差…...”

王尚文痛心疾首道,“差到匪夷所思啊。”

另一位室友余涛是庄图南的本科同学,他俩大学时同班,但研究生所选专业不同,庄图南是建筑技术科学专业,余涛是建筑设计及其理论专业,两人专业不同,平时各上各的课,各找各的导师,时间表基本不同。

除了睡觉,三人很少同时出现在宿舍里,很自由。

“寡货”王大志去年就考上了研究生,跟着罗教授学习并参与上海历史建筑遗产的修缮保护工作,他就住在隔壁,仗着他曾给庄图南考研资料的师兄情,时不时地过来找庄图南“蹭”热水泡方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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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彦祖时不时地出现在宿舍,和王尚文热火朝天地讨论。

冯彦祖和王尚文交谈时并不避开宿舍里另两人,庄图南津津有味旁听了两次,隐约听明白了,两人所在课题组的研究题目是上海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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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尽管不放假,校园里还是多了几分节日气氛,食堂卖散装月饼,布告栏上贴着舞会通知,学生们也格外懒散惬意。

心猿意马熬完下午的两堂课,庄图南回到宿舍放下书包,正准备出门去交大时,冯彦祖推门而入,王尚文紧随其后,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王尚文从塑料袋里掏出两包月饼和一饭盒卤菜,热情招呼两位小师弟,“导师发了中秋福利,晚上一起聚餐。月饼是老大的心意,卤菜是我贡献的。”

庄图南犹豫了一下,冯彦祖注意到了,’怎么?晚上有活动啊?去舞会?”

庄图南摇头,“我和妹妹约好了,我去交大和她一起吃晚饭,就算过节了。”

王尚文道,“我们晚上还要去办公室赶图,要不,我们早点吃晚饭,5点半?你吃两块月饼再走。”

这是宿舍内第一次聚餐,庄图南迅速下了决定,“我下楼给我妹妹打个电话,就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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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往庄筱婷宿舍楼打了个电话,请宿管阿姨转告庄筱婷说他晚上有事,不来交大吃晚饭了,打完电话再去小卖部买了几罐啤酒,拎上楼。

五点半时,两位师兄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四人搬了一张书桌放在屋中间,摆上卤菜、啤酒,冯彦祖拆开月饼的包装纸,把月饼放在饭盒盖上,拿了水果刀切分。

余涛看到扔在一边的包装纸好奇,“浦东联合咨询研究小组?”

冯彦祖随口回答,“我们导师是研究小组的,他分了些月饼,给我了。”

好奇宝宝余涛继续发问,“我在系里听说过这个研究小组,一直不知道是同济的研究小组、上海高校联合组织还是政府机构组织?”

王尚文道,“开始只是北大、复旦、同济等高校的老师们研究讨论浦东开发,是纯民间组织,老师们发表了一系列开发浦东的文章后,企事业单位和政府部门陆续加入,成立了联合质询研究小组,现在是官方研究单位了。”

冯彦祖切开了一块月饼,“虽说是官方研究单位,但是没编制、没工资,大家都有本职工作,利用业务时间调研,这月饼就算是难得的福利了。”

师兄们和气,庄图南也禁不住好奇了,“研究什么?”

冯彦祖道,“研究很多课题,环境、经济、交通……,同济土木工程系的老师们主要是跟着林教授研究上海市交通网络建设。”

王尚文把切开的鲜肉月饼递了过来,“上海人均道路面积全国倒数第一,人均居住面积全国倒数第一,同济科研团队提出的方案是造桥,建一座横跨黄浦江的大桥,连接浦东浦西。”

冯彦祖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自豪,“斜拉桥。”

庄图南正跟着导师考察浦西老码头,他立即理解了,“上海是港口,来往运行的船只多,黄浦江又多雾,船只容易撞上桥墩引发事故,斜拉桥没有桥墩,利于船只航行。”

庄图南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发颤,“南京长江大桥9墩10跨,最大跨度160米,黄浦江江面宽阔,跨度400米以上,怎么能做到不用桥墩?”

余涛道,’你们不要打我,我听说日本人一直在投标黄浦江大桥,是否由国外设计师承建大桥还在争议中,还没有定论。”

冯彦祖和王尚文对视一眼,一致决定吓唬吓唬两个小师弟。

王尚文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庄图南,“林教授已经率领土木工程系的团队修了四座斜拉桥了,桥的跨度一点点增大,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咱们冯老大就参加了重庆石门大桥的建造。”

冯彦祖道,“设计、计算都是专家们做的,我只是泡在工地里学习,按照图纸和师傅们一起完成工序。大家别光说话,吃月饼啊。”

王尚文笑呵呵地问,“你们建筑系做过什么公共建筑?同济新村?不对,同济新村是住宅。”

“砌墙系”和“绑钢筋系”相爱相杀,庄图南抖擞起精神回答,“一室主要做大空间设计,上海火车站、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影棚等,不过都是建筑系的老师们参与,我们还不够格。”

余涛也不甘示弱地补充,“二室专注住宅、宾馆项目,同济新村就是二室的设计。还有,实验室建筑设计、高层建筑设计,也都是全国权威。”

庄图南和余涛对建筑系的工程如数家珍,但他们还没有参与过大型工程,难免底气不足。

冯彦祖看出了庄图南和余涛心中的感慨,很贴心地安慰两人,“建筑吃年龄饭,有了从业经验,才能慢慢担纲大项目,这次土木工程系全力争取黄浦江大桥的项目,即是为了给国内设计师争气,也是为了给国内桥梁建筑争取实战经验,设计院人手很紧,你们很快就能跟着导师做项目了。”

师兄们随意谈笑,庄图南心潮澎湃,心中生出一股他在广州火车站速绘时的**,一股他对着庄超英大声宣称“我上同济就是为了读建筑”时的**。

秋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挟裹着楼下的聊天声、欢笑声,庄图南听着师兄们的谈笑,时不时地也插几句,陌生而熟悉的**在心中再次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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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师兄吃完月饼、吓唬完两名研究生新兵蛋子,又一起去了导师办公室,熬夜肝图。

交大距离同济很远,单程2小时以上,庄图南犹豫再三,考虑到这是庄筱婷第一次在外过中秋,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如果实在太晚赶不回来,就去林栋哲的宿舍凑合一夜,明天一早再回同济。

庄图南本想再打一个电话通知妹妹,但电话前排起了长队——过节,学生们都想往家里打个电话,他懒得排队等候,直接坐公交车赶往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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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和庄筱婷尽可能少去对方的宿舍楼——男生等在女生宿舍楼下,几乎就是昭告天下,他在最求某位女生或在等女朋友,校园里恋人本来就很少,还基本都是研究生或高年级学生,他和庄筱婷暂时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一定要联系对方,他们会给对方宿舍楼下打电话。

交大周边不太繁华,最近的商店和电影院都在一小时车程外,购物或娱乐都要跑很远。林栋哲接到庄筱婷的电话后——庄筱婷说庄图南晚上不来交大了,她可以和林栋哲去看电影——喜出望外,早早赶到了约定的电影院。

暮色四合,空气中满是自由和快活,林栋哲在路边一个小摊上买了庄筱婷最喜欢吃的梅花糕,在电影院前找了个显眼的位置,静静等待。

天边依旧有几缕俏皮的晚霞,一轮皎洁的圆月悄无声息地挂在了树梢上,梅花糕装在塑料袋中,热气膨起了袋子,香气一丝一缕地弥漫出来,一切的一切,都恰如林栋哲此刻的心情,甜美柔软。

林栋哲和庄筱婷已经一星期没单独相处了,两人只能在擦肩而过时四目相对或是晚上在教学楼僻静处轻轻牵一下手以慰相思,他实在思念庄筱婷,以至于下午得知庄图南不来交大时,当场心花怒放地笑了出来。

梅花糕凉了下来,林栋哲决定自己先把这份吃了,等庄筱婷到了后再去买一份。

看7点场的人们说说笑笑地从身边经过,林栋哲连吃了两份梅花糕。

散场的人群讨论着剧情再次经过,庄筱婷始终没有出现。

林栋哲等了2个多小时,这期间,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可庄筱婷宿舍楼下的电话一直占线,他怎么也联系不上庄筱婷。

思念越真切,失望也越大,林栋哲心情低落到无以复加,只能无精打采地回校——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宿舍楼关门了。

庄筱婷一贯守约,林栋哲心中有预感,果然,他一脚踏进宿舍,就看见了庄图南。

林栋哲蔫蔫道,“老大,你怎么上来的?”

庄图南道,“我和楼下老头说来看弟弟,给他看了我的学生证,他就让我上来等了。”

庄图南责怪他,“怎么玩到这么晚才回来?!我和筱婷找了你两次都没找到。今儿太晚了,我在你这儿凑合一晚。”

庄图南看到书包里的梅花糕,喜出望外,“有梅花糕啊,正好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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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前一晚,庄图南再次出现在交大,请弟弟妹妹吃晚饭。

吃完晚饭,三人一起步出食堂,林栋哲非常积极,“图南哥,我送你到公共汽车站。”

夕阳暖风,学生们说说笑笑地经过,空气中弥漫着闲散和欢乐,不远处的教学搂里传出悠扬的舞曲声,庄图南看了一眼庄筱婷的装扮,披肩小卷发,白衬衫,简洁素雅的大摆裙,一时兴起,“筱婷,你还没去过舞会吧?你今天穿得漂亮,哥带你去舞会。”

庄筱婷摇摇头。

林栋哲没好气,“图南哥,你会跳舞?”

庄图南说过就算,他又看到了食堂前大黑板上的通知,“学生活动中心晚上放《英雄本色》,听说这片子不错,你们想不想看,我请你们。”

庄图南继续浏览黑板上其他的通知,他没注意到身后林栋哲的脸色变了,肩膀也塌了。

庄筱婷默默碰了碰林栋哲的胳膊,林栋哲掏出学生证,气鼓鼓道,“只有本校学生才能买票,我去买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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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放一天假,林栋哲的上海室友回家了,庄图南顺理成章地又住下了。

林栋哲沮丧到无以复加,突然听到楼下门卫的嘶喊声,“林栋哲,林栋哲……”

庄图南正和一位室友闲聊,林栋哲三步两步冲下楼,看见了楼前的庄筱婷。

庄筱婷递过来一只新牙刷,“哥哥说他没带牙刷,我寝室里有新的,你帮我给哥哥。”

小弟林栋哲重色轻义,“不给,给了你哥以后没事就来住一晚。”

周围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庄筱婷示意林栋哲跟着她走到宿舍楼的拐角处。

月光照在庄筱婷身上,朦胧温柔,楼边草丛中虫鸣声此起彼伏,庄筱婷轻轻牵了牵林栋哲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林栋哲心中的沮丧、甚至隐隐的怒气突然间烟消云散,他无奈道,“下个月没节日了,你哥不会再经常来了吧?”

庄筱婷低头微笑,笑容说不出的温柔腼腆。

林栋哲又道,“要不,我们以后节假日去同济?你哥节假日肯定不在同济。”

庄筱婷轻轻笑出声来。

林栋哲沮丧道,“你别笑,我先是盼中秋,你哥来了,盼完中秋盼国庆,你哥又来了,我今天盼你哥回去盼一晚上了,吃饭的时候我就盼着他回去,我们没准还能一起去校外转转,看电影时我还盼着他回去,我们可以一起送他去公交车站,一起走走,结果他就是不走,早知道咱俩该考北京的学校……”

庄筱婷突然向前一步,轻轻吻在林栋哲唇上,封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柔软而温热的双唇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锁住了心中的绵绵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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