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篇

十二位学生,带来四辆自行车。

城市改造被迫暂停,建筑系师生在平遥县城里人见人厌,连政府工作人员都直接说,“你们在学校搞研究就可以了,不要来管我们的经济建设。”

因为有山西省建设委员会的支持,平遥县不得不负责师生们的吃住,但他们被安排在条件很差的招待所里,而且除了这家招待所,县城里其他几家饭馆都不肯做他们的生意,见了学生们进饭馆,直接骂出门或用脏水泼走,这种情况下,教授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借到自行车,四辆自行车虽远远不够,但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林栋哲的自行车真被开光了,阮教授骑着它四处奔波,找有关部门,找古城里最有价值的宅院。

学生们分组,各组以“包干”的形式走访各古建筑,甚至顶着白眼进民居拍照、测绘,他们大部分时间没有车,只能花费时间步行在大街小巷中,在城墙周围、古街道上、民宅里做详细的测绘,拍下细节图片,记录下详细的数据。

为防刮伤晒伤,十二位学生穿着长袖长裤,在城墙下、木梁上爬上窜下,浑身汗、一身灰地四处跑,测绘完一处,立即背着工具,急匆匆步行赶往下一处。

梁柱檩桁、拱顶券门、木廊瓦檐、砖雕彩画,中国传统建筑最后的高峰明清建筑在图片和纸笔中被完美细致地定格复刻。

白天测绘,晚上聚在一起,汇总记录,近距离观测教授们如何在记录的基础上做规划,囫囵吞枣地揣摩学习如何在保留古建筑的同时,设计满足现代生活需求的车行道、电网水管、电话通讯网络……

一个月的期限原本就非常紧迫,屋漏偏逢连夜雨,争分夺秒的工作中,意外频发。

县城条件很差,设计图纸或局部图片有时需要拍照放大,县城内居然没有一家照相馆有放大的技术,教授们只能去太原买了放大机和照相纸,临时指导学生学习放大、处理相片。

食宿很差,师生们被安排在条件极差的招待所里,卫生条件不合格,饭菜被苍蝇叮,所有人都得了菌痢,大家捂着肚子反复跑厕所,只好每天留一个学生坐在桌边,专职赶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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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病工作,日夜奋战,一个月后,师生们完成了测绘和规划的全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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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县政府还没有给出明确答复,阮教授和两位研究生留了下来,继续和县政府、省政府交涉周旋,其他学生们离开平遥。

庄图南想把自行车留给阮教授调度,阮教授犹豫片刻,婉拒了,“我不一定直接回上海,有可能要跑太原,带着车不方便。”

十名学生一起离开了平遥。

一路顺遂地到了太原后,四名同学直接从太原火车站买票回家了,剩下六人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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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是始发站,很幸运买到六张坐票,上车后又让了两个座给带孩子的妇女,六人轮流坐四个座位。

车厢里闷热得像蒸笼,热气、汗味、臭味混合,热气腾腾地往鼻子里钻,浑身上下都是汗湿粘腻的,后背早已湿透,大腿胳膊和座位的人造革皮面难分难解地粘在一起,每动弹一下都要滋滋地撕开。

半夜,车厢里总算不那么热了,庄图南站在走道里,一个胳膊倚在椅背上打盹,座位上是师兄王大志——他拉肚子时间最长,人特别虚,所以有个座——庄图南的胳膊向下滑时,他就行云流水般托住庄图南的胳膊并摆正,两人维持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很久,居然都没耽误睡觉。

庄图南胳膊肘又是向下一滑,王大志熟极而流地扶住他的胳膊。

王大志眼都没睁,继续睡,庄图南正要合眼时,迷迷糊糊看到李佳起身离座,向车厢连接处的厕所走去。

庄图南半梦半醒中意识不清,下意识跟了上去,跟了几步,才意识到这是在火车上,不是在路边黑店里了,他赶紧停下脚步,窘迫地退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在他身边,轻轻喊了一声,“庄图南。”

庄图南无法再装睡,只能睁开眼,尴尬地道歉,“我刚才没睡醒,脑子是糊涂的……,李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上去的……”

李佳也很囧,声音也很低,“庄图南,那次我吓坏了,忘了谢谢你,后来我们分在不同组,一直没机会单独向你道谢……”

车厢拥挤,但凡有空座,立即有人见缝插针地坐下休息一会儿,李佳的座位上已经坐上了人,她也没回座位,就这么站在庄图南面前。

列车在轨道上疾行,车轮在铁轨上撞击出咣当咣当声,车顶灯光昏暗,温柔窘迫的声音轻轻响起,缥缈得像梦。

头顶的小电扇嗡嗡地响着,摇摆着吹出微不足道的热风,座位上有人梦呓,嘟囔着听不懂的语言,年轻异**往的边界在这一刻被模糊,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愫似乎呼之欲出。

欢喜,满腔欢喜似乎撑爆了胸腔。

大概是说话声惊醒了王大志,王大志又是一个李靖托塔的姿态向上一托,他双手托了个空,反而一激灵吓醒了,迷茫地睁开眼,转身看向两人,“啊,李佳,你怎么站着,你不是有座吗?”

李佳小声解释,“我刚才离开了一会儿,座位有人坐了,我先站一会儿。“

王大志道,“哦,哦,庄图南,咱俩换一下,你坐一会儿?”

庄图南按住他的肩膀,“没事儿,一会儿天就亮了。”

三人都醒了,索性聊起天来。

王大志问两人,“中午到了上海,你们是回学校还是直接买票回家?”

庄图南的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但不同于刚才的困倦,他现在的昏眩来自一份巨大的、模棱两可的欢喜,他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我打算找人帮忙把自行车骑到长途车站,运气好的话,能赶上下午回苏州的长途车。”

庄图南前所未有地话痨,“两辆自行车,必须要有人帮忙。”

李佳温温柔柔地回复,“我回学校。”

庄图南的意识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说“我回宿舍。”,另一半脱口而出,“你家不是黑龙江的吗?你假期不回家?”

话一出口,庄图南恨不能咬断自己舌头,他立即找补了一句,“我分发班级信件,经常看到你的信。”

多么尽职尽责的收发委员,庄图南再次恨不能咬断自己舌头,他闭上了嘴。

李佳道,“我爸妈这两天在上海。”

王大志很热心,“庄图南,我帮你把车骑到汽车站,我浙江的,离得近,在学校歇两天再回家。”

这一个月内走街串巷时经常被人指指点点,庄图南对山西骂人话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他立即心想,寡货,我不要你帮忙,我要回学校。

王大志又道,“这么热的天,阮教授还留在黄土高原上熬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得到平遥县城的回复。”

王大志低声嘀咕,像是说出心中期盼,又像是希望得到另外两人的肯定,“那么好的保护规划,阮教授一定能说服平遥县政府的。”

三人脑中都浮现出了古朴苍凉的古城。

李佳轻声道,“有志者,事竟成。”

车窗外,天渐渐亮了,一缕阳光照进车厢,跳跃不定,朦胧的晨光勾勒出李佳的低垂的眼睑,温柔而恬静。

庄图南曾在一处老宅门口巧遇李佳,两人在不同的组,各有各的任务,遇见了也只是点了点头,擦肩而过,但李佳在老宅拱门下逆光仰望的侧影还是留在了他心中。

这一刻,上海弄堂春雨中的李佳,平遥砖窑拱门下的李佳,所有的惊艳,所有的惊鸿一瞥,都和眼前的人重和在了一起。

庄图南无来由地想起了一首古诗,“山河远阔,人间星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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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海,同济寡货团做作鸟兽散。

没人在意庄图南一再微弱地抗议,“我想先回学校一趟”,几位男生都热情表示,可以帮庄图南骑一辆自行车,把他送到汽车站。

王大志热情洋溢,“赶紧的,不要错过下午的车。”

庄图南突然间理解了平遥老百姓对同济建筑系的无奈,寡货们热心而固执己见,还特别实诚,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地管闲事,拦都拦不住。

王大志以病弱之躯,不辞劳苦地把庄图南挟裹到汽车站,把他和两辆自行车送上了回苏州的长途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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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们纷纷抱怨,庄图南实在太脏太臭了,幸亏司机是钱进的朋友,他把庄图南安排在最后一排座位的窗边,大开着车窗透气,不然多半要把庄图南赶下车,以平民愤。

林栋哲和庄筱婷都来了苏州长途客车站,接哥哥,顺便替他骑一辆车,他们守在出站口,但四只眼睛都没认出庄图南——庄图南实在太像叫花子了。

庄筱婷没认出她亲哥,林栋哲没认出他的自行车——开光开得太彻底,金属架上的油漆掉了很多。

进了小院,宋莹第一句话是,“图南,你多久没洗澡了?”

庄图南老老实实回答,“10天吧。”

黄玲二话不说,把装满温水的塑料桶和庄图南一把塞进厕所里,并吩咐庄超英,“你把厨房刷猪皮的刷子冲一冲,递给图南,让他把自己刷干净。”

庄图南把自己洗刷干净后,跻着拖鞋走出厕所。

夜风吹拂,吹在他湿淋淋的头发和**在外的腿和胳膊上,说不出的惬意和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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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做了绿豆汤和肉包子,庄图南正大快朵颐时,林家人溜达着过来了。

庄图南赶紧对自行车的损耗表示了歉意,林武峰完全不以为意,“你把车借走了,栋哲没车出去疯,老老实实在家温书,我还要谢谢你借车呢。”

林栋哲嘿嘿笑,“图南哥,等你吃完饭,和我们讲讲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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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时时难,在家千日好,庄图南掐头掐尾地说了平遥之行,他隐藏了路途中的险恶和条件的艰险,细说平遥的风土人情和测绘规划中的轶事,听得一屋人心驰神往。

林武峰来了谈兴,“交大也有段轶事,说起来和苏州还有点关系。1947年,南京政府为压缩经费,要求国立交通大学停了航运和轮机两个系,并改名为‘国立南洋工学院‘,3000名学生决定去南京讨说法,但上海火车站奉了上级命令,不卖票给他们。”

林武峰摇着蒲扇高谈阔论,“学生们凑钱买下一辆几乎报废的火车头和27节车厢,机械工程系的学生们拼拼凑凑地修好了火车,一路开到苏州附近,铁路局知道后,拆除了前方一截铁轨,但铁轨留在了路边,土木工程系的学生们立即组织成抢修突击队,修好了铁轨,继续向前开。”

宋莹愣愣地接话,“交大真和交通有关系?”

林武峰继续吹牛,“交通局又把前面路段的铁轨拆了,并把铁轨扛走了,学生们拆除了后面的铁轨,铺在火车前,一路铺一路开,开到了上海西火车站,最后,国交大保住了学校名称和航运、轮机两个系。”

林武峰转而对宋莹解释,“解放后,国立交通大学拆分为上海交大和西安交大,以机、电、船为主,很多专业确实和交通有关。”

庄超英听得悠然神往,“图南报志愿时,林工你建议报偏实用的专业,林工你有远见,这两年文科毕业分配确实不如高考刚恢复那几年了,以前历史、哲学毕业生能直接进部级单位,现在单位没那么好了。”

庄超英感慨,“这才几年啊,理科势头就赶上文科了。”

两家亲密,黄玲开玩笑,“我还记得刚搬家时,隔壁欺负咱们,林工你二话不说就把出水管堵了,我当时还想,文化人也这么凶,原来是校风传统。”

文化人林武峰讲完轶事讲笑话,“图南拿到同济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愁了一晚上,将来栋哲报同济好还是交大好呢?现在看来,我不用愁了。”

林武峰话音刚落,隔壁王家院里突然传出不堪入耳的斥骂声,庄超英对庄图南解释,“是周青家,前段时间,上海同意知青子女回城了,可以落户拿上海户口…….”

林武峰感慨,“总算同意了,上海一直不肯松口,前段时间总算同意了子女回城。”

包打听宋莹补充,“有条件的,一对知青只能安排一个孩子落户,孩子必须16岁以上,至少初中毕业。”

庄图南讶然,“周青能回上海是好事啊,怎么骂得这么……这么难听?”

庄超英道,“房子,还不是为了房子。周青今年初二,王勇让她秋天就去上海爷爷奶奶家读完初中,顺便落户,他要那间小房子,周青妈妈不同意,说那间房是棉纺厂特批给她们母女的。”

林武峰道,“那间房一半面积是我们院的,再吵,我把墙再砌回去,我不会修铁轨,总会砌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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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昏暗的路灯下,已经摆满了乘凉的竹床,人们穿着睡衣,怡然自得地或坐或躺,摇着蒲扇聊天或收听收音机广播。

李佳和爸妈也坐在一张竹**,妈妈正在安慰李佳,“不妨事,家里又闷又挤,睡厨房还不如睡外面,穿堂风可凉快了。”

爸爸也无所谓,“大家都睡外面,聊聊天吹吹牛,困了就睡,挺好的。”

妈妈盘腿坐着,拉着李佳的手细声细气地交谈,“你回学校吧,宿舍里住着舒服,明天爸妈去你学校看看,哎,你弟弟上高中没宿舍,他还要和你叔叔婶婶挤三年才能考大学……”

妈妈看着李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再一次确认,“囡囡,爸妈把户口名额给了弟弟,你不生气吧?”

爸爸接话,“不是我们重男轻女,弟弟年龄比你小,成绩没你好,囡囡你学校好,毕业前找个有上海户口的男朋友容易得很,一结婚就有户口了,就能留在上海工作了。”

李佳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没注意到李佳的摇头,还是不愿承认李佳的否定,爸爸自顾自说下去,“囡囡你上大学留上海,弟弟等到了户口,这叫‘软着陆‘,爸妈的知青朋友们都说咱家运气好,软着陆回了上海。”

妈妈也很欣慰,“爸妈自小教你们说上海话,就是不想你们断了根,爸爸妈妈一辈子都想回上海,你们先回来,爸爸妈妈老了以后也就能回来了。”

李佳轻轻点了点头,脑中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不顾危险拦在她和打手间的身影。

路灯忽明忽暗,灯泡滋滋地响,昏黄的光晕中,蛾子蚊虫飞舞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