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一路至京中城门前, 三公九卿跪地相迎,皇帝仪仗连绵数十里,被左右军队层层包围, 燕京涵骑着高头骏马, 领头在前方开道。

百姓们欢歌喝彩。

军队却一路肃穆,中途没有半点停留,直奔宫中而去。

宣武门大开, 将士领着皇帝仪仗驱马急进,宫门再迅速一合, 阶前满面喜色的宗室们霎时发觉不对,面面相觑几眼。

阶上长公主搀扶着太后。

寇辛换了一身素寡,长身玉立在长公主身后,一抬眼, 便是从午门宫道外驾马直来的燕京涵, 盔甲披身, 玄色披风随风而舞, 眉眼凌厉,满面肃色。

铁甲卫挥着黑色玄龙的大夏旗帜, 皇帝舆车被遮得严严实实, 不过多时, 宗室就全被铁甲卫遣散离宫。

除了太后之外, 便是寇辛同长公主都不得留下, 离去前,寇辛瞧见小道上太医流水般从养心殿侧门而进,燕京涵却同太后一起从正门而入, 皇帝仪仗中的銮驾停留在原地, 久久无人下驾。

寇辛心中一凛。

那銮驾中怕是空的。

皇帝早就秘密回宫, 在养心殿等着太医来医治了,寇辛不寒而栗。

长公主拉住他袖子,将人扯向前,目不斜视地上了舆车,轻声嘱咐道,“莫看。”

寇辛骤然回神,心神不宁地应了一声。

·

燕京涵大步入内,重甲甫一跪地,便发出铮铮声响,太后见他跪在密不透风的龙床前,太医也跪了满地,哪还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霎时潸然泪下,“陛下何时回宫的?”

燕京涵低声道,“昨日,随太子的衣冠棺一同入宫。”

太后泪不成声,“哀家的龙儿啊,快,快,让哀家看看!”

两旁宫人正想掀开龙床前的帷幔,凭空响起几声低咳,“母后。”皇帝平日的威严全都消散在这苍老病态的嗓音里,“让太医都下去罢,朕有些话要同太后说。”

太后眼见太医们颤颤巍巍地鱼贯而去,终于忍不住眼前一黑,身形摇摇欲坠,被小陶子一把搀住,搀扶后,小陶子也不敢发出半个字,低首含胸,恨不得自己在这殿内彻底消失。

这个念头刚闪过心中,皇帝就低咳着道,“小陶子,太傅可来否?”

陶然跪倒在地,“太傅在殿外候着呢,奴婢去将大人请进来。”

皇帝闷咳一声,“宣。”

陶然连滚带爬地下了去。

皇帝又道,“朕这几日记性越发不好了,淮亲王……咳咳,你今年年岁几何?”

燕京涵不卑不亢,冷声吐出二字,“十九。”

皇帝长叹一声,“十九,十九,还未及冠罢,可取字否?”

燕京涵:“并未。”

皇帝话里像多了几分兴致,“那朕今日,就为你取了这个字如何。”

燕京涵:“臣之幸。”

岂止荣幸可言,天子取字,是百年难有的殊荣,这也代表着另一层含意,皇帝只为自己的儿子取过字。

皇帝回忆往昔一般,低声道,“朕有两个儿子,晟儿十九时,尚且在太傅的手底下念学,离归十九时,却半分亲情都不念,母后啊,当年是朕对不住你。”

太后已哽咽发不出声。

皇帝继续道,“京涵十九岁时,却比朕当年还要了得。”他大笑一声,又猛烈巨咳几声,话音徒然转冷,皇帝嗓音低沉,一字一句,“私自领兵回京,带兵杀到宣政殿前,假传圣旨,斩朕龙嗣。”

话落,殿中一片死静。

刚带太傅走进的陶然恨不得就此把自己一双耳割了,只怕自己听到点什么不该听的。

林鄞业一身病体,悄无声息跪伏在地。

皇帝却像在外长了双眼睛似的,唤道,“太傅。”

林鄞业回道,“臣在。”

皇帝问道,“琅简最是精通大夏律法,你来说说,淮亲王罄竹难书,当如何罚之?”

林鄞业神色无所动衷,嗓音清冷,大拜,“臣以为,淮亲王以一人之力阻国乱,杀奸人,乃安邦定国之大臣,宗室子弟里最适立为皇太子之人。”

龙帐内一时沉静下来,半响,皇帝才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林鄞业一言不发。

皇帝膝下两名儿子都已死,只能从宗室内挑人过继,现亲王膝下也不是没有年纪小的孩子,但皇帝时日无多,太后又已年迈,再没有心力监国的同时还能将下一任皇帝教养大,可矮个里总要拔个高个,淮亲王是嚣张了些,可如今谁又敢在燕京涵面前喘一声大气,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得罪。

老淮亲王是先帝手足,燕京涵是传了这龙脉里的所有人,最合适,也是最有希望带领大夏更前一步的人。

林鄞业心里清楚。

皇帝就算病重,自然也想的明白。

话题的中心者,燕京涵却始终未出过声,他半跪在地,神色不悲不喜,碧眸幽深,冷心冷情至极,像是毫不在意今日谈话的结果,自己是一步荣登至极,还是锒铛入狱。

良久,皇帝才低叹了二字,“谟、诤,燕谟铮,就取这二字吧。”

谟即指计谋,铮又有凶猛之意,人如其名,再合适不过,但这二字却谐同莫争,这是皇帝对燕京涵最后的告诫。

皇帝:“罢了,陶然。”

陶然跪地。

皇帝:“请淮亲王下去罢,太傅,磨墨。”

燕京涵面无表情,被陶然领了下去。

身后,在太后亲眼见证下,皇帝道一句,明黄圣旨上就被林鄞业书下一句。

养心殿外。

燕京涵边走边褪下一身重甲,扔给了陶然,沉声道,“今日之事——”

陶然接住那重甲,差点没被压趴下,赔笑道,“奴婢半个字都不敢吐露,恭喜淮亲王,贺喜淮亲王。”

燕京涵一个眼神斜过。

陶然立即讪讪闭上嘴。

燕京涵冷声问,“世子呢?”

陶然抓耳挠腮一会儿,试探道,“王爷问的是哪位世子?”

燕京涵皱眉,“长公主子。”

陶然恍然,“寇世子这几日都歇在仁寿宫,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太后,被关了禁闭,这会儿,怕是跟着长公主回了仁寿宫歇着去了。”

“王爷若是要找世子,怕是得等太后消消气了,您也晓得的,外臣不得入后宫。”

“你想去见他?”

陶然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道年迈威严的女声,他霎时捧着重甲跪下来,“太后娘娘。”

太后看着燕京涵,一言不发。

燕京涵微微拱手,直言不讳,“是。”

太后宽袖一摆,“随哀家来。”

燕京涵伴着太后舆驾去了仁寿宫内,没见到寇辛半个影子,正殿内更是再无旁人,太后给了大宫女一个眼色,大宫女领会后,矮身下去。

太后徐徐坐下,俯视着堂下的七尺儿郎,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才极为不满地冷哼一声,不留情面道,“哀家问你,日后你若荣登大极,可是要有子嗣的。”

“后宫大选佳丽三千,各色殊丽,总好过你哄着哀家那个病秧子的孙儿好。”

燕京涵不露俱色,沉声道,“臣膝下不会有子嗣。”

太后寒声,“你当真舍得?”

燕京涵:“舍得。”

太后冰冷的神色回了点暖,她呷了口茶,“口说无凭,圣上若铁了心嘱意你,可不是你一言两语“舍得”二字,就能推拒的。”

“你甘愿冒着抄家斩首的风险,对圣上说一个不字?”

燕京涵转身便走。

太后面色铁青地叫住他,“淮亲王这是何意?!”

燕京涵沉声道,“回养心殿同圣上说明。”

太后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撇了眼殿后隔开来的帘子,“若圣上不允?”

燕京涵侧过身,“那臣就对外说,臣不能人道。”

太后惊疑不定,“当真。”

燕京涵未曾有过半分犹豫,“臣继位之前,就会从宗室里挑一名孩儿过继到膝下,将他扔到东宫,不管是林太傅教习,还是太后亲自教养,臣都绝无二话。”

太后半响都未出声,突然勃然变色道,“来人,请淮亲王离宫!”

燕京涵神色不变,只简单拱了拱手,就信步闲庭地出了去。

正殿恢复寂静后,帘后才盈盈走出来一人,长公主笑道,“母后,这下你可满意了?”

太后臭着脸,重重哼了一声,“哀家那不孝孙呢?”

长公主无奈道,“早从偏殿追出去了。”

太后阴着脸好半响,才摇头叹息一笑,“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

长公主也同太后相视一笑。

燕京涵大步向仁寿宫外走去,步伐突然一顿,听到了身后声响,冷峻的眉眼一柔,还未侧身,就被来人从身后扑上来。

寇辛笑得不行,“不能人道?到时候我看天下谁还不笑话你。”

燕京涵微微矮身,“都听见了?”

寇辛跳到他身上,骤然被人腾空背了起来,凑在燕京涵耳边,勾唇轻声道,“什么都听见了。”

寇辛故意呼着气,“堂堂淮亲王,私下里竟是个天、阉。”

话音未落,就被人故意往上颠了一颠。

寇辛恼羞成怒,“你又作弄我。”

燕京涵笑叹,“我是不是天阉,你今夜便晓得了。”

寇辛撑在他肩上,挣着要下来,“我今夜才不宿你府上。”

燕京涵微微挑眉,“你皇祖母跟你母亲已经把你交给我了,可由不得你做主。”

寇辛突然想到什么,又安分下来,趴在燕京涵背上,咬着耳朵,“我皇祖母面上厌着你,实际上她可满意你了,她方才就是纸老虎,故意吓唬着你呢。”

燕京涵低低应了一声,也突然问,“那你满意吗?”

寇辛身子顿时一僵,半响,才埋下脸,耳根微红,支支吾吾道,“一点点吧。”

燕京涵轻声问,“那今夜去我府上吗?”

寇辛哼唧道,“太远了,我体弱,走不动。”

燕京涵一字一句道,“我背你走。”

燕京涵背着他的小猫,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宫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啦!终于把小猫带回家了!

我不是个喜欢写番外的人,过去几本每次都会问小天使们想看什么番外,到最后都没有写,我有罪,我多余一问,番外估计会写登帝后,写一下两小口恩恩爱爱的床那啥戏(希望不锁,就正式完结啦

这本文其实是我写来调剂心情的,寇辛应该是我写过最幸福的一个崽了,无忧无虑也无法无天,写文的过程中我也跟着很开心,希望崽崽被老公宠着,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