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妃死后匆匆用草席卷起下了葬, 葬在妃圆寝,棺材抬出去的那日,还是走的小道。

那日临近午时, 寇辛正巧同喻誉一起逃了太学的课, 二人净走的凄凉道,怕是当真这么巧,偏偏撞上了在冷宫停留了三日, 守灵一结束就抬出宫的棺材。

寇辛问了声宫女,才晓得那是文妃的棺材。

喻誉倒是惊奇, “她是怎么死的?”

宫娥矮身回,“说是不耐寂寞,与人私通,愧疚之下, 自个去了。”

得知全部事实的寇辛微微抿了抿唇, 谁能料想到, 当年他尚且年少, 跟皇后平起平坐,无限风光的文贵妃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背着这个莫虚有的罪名被千万人耻笑。

寇辛微叹了口气。

喻誉挥挥手, 让宫人退下去, “她真是这么死的?”

寇辛故作高深莫测地摇摇首, 此间秘辛, 他一个字都不能跟喻誉说。

喻誉无所谓地笑笑,“我猜不是。”

妃园寝在京郊东陵,跟寇辛喻誉要去的酒楼完全是两个方向, 出了宫门后, 他们本与这行抬棺人背道而驰。

但宫门口, 却候着一个寇辛意料之外的人,来人一头乱发,发冠甚至跑掉在地,春寒料峭之时,竟只着了两件衣衫褴褛的薄衫。

寇辛瞧了许久,才瞧出面前这脸上全是青茬,清瘦得不成人形的人,竟是燕离归。

当年无限风光,如今病若枯槁。

寇辛跟喻誉停在宫门口,“他怎么出得了府?”

喻誉抬了抬下巴,示意寇辛看向远处奔来的几个侍卫,“怕是跑出来的。”

燕离归扑倒在棺材上,瞬间将木棺压塌在地,发出沉重一闷响,他疯了般推开所有抬棺的人,二话不说便掀起棺盖。

棺盖甫一掀开,便是只开了个口,一股腐烂尸臭味也霎时冲天袭来,寇辛瞬间受不了,拿起喻誉的袖子就捂在鼻口处。

喻誉屏息道:“……你自己没袖子?”

寇辛闷声道,“脏。”

喻誉:“……”

二人又继续瞧下去这出闹剧。

燕离归像根本闻不到味般,赫然将整个棺盖掀翻在地,那两个抬棺太监话中夹带奚落,故作求饶道,“二殿下,您这扰了文贵人的清静,怎配为人子?”

燕离归虽开了封府,但圣上并未给他封王,宫人还是用作殿下旧称。

燕离归大吼一声,“阉人住嘴!”

待他看清棺里人腐败的面貌,悲悀跪倒在地,痛苦道,“母妃!”

文贵人的尸身竟然未被宫人打理过,仍是一身素衣,乱发铺满棺材,嘴角处还有暗沉的暗紫色血迹,死死睁大着眼睛,望向天际。

寇辛呼吸一滞,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喻誉捂住了双眼,“莫看,晦气。”

寇辛眼前一片漆黑,但脑海中还是文贵人死不瞑目的那张青紫面孔,下一瞬,耳边却听见两个抬棺太监尖叫道,“二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您这可是有辱孝道啊!”

“光天化日之下,殿下!您快住手!快来人!把他拦下!”

寇辛耐不住好奇,将喻誉的手挪了下来,一抬眼,便是燕离归将上半身都投进了棺材里,双手竟然在扒着文贵人的衣服!

那两个抬棺太监满眼嫌秽恶心,拼命将燕离归往后拖,远处的几个京府尹卫也赶到,纷纷将燕离归按倒在地。

燕离归不甘心地死死挣扎,哭着大喊道:“让我看看我母妃!”他一介皇子,骄傲一世,到头来竟是恨不得给这些下人跪下磕头,“求求你们,让我看我母妃一眼!就一眼!”

侍卫们给了那两个抬棺太监一个眼神,太监赶紧将棺盖扶起合上,抬起棺材就迅速往宫外的妃园寝走。

燕离归被两个侍卫摁着,艰难地跪地爬行,不死心地吼道:“别拦我!谁敢拦本殿!滚!!滚!!!”

“母妃!母妃别走!孩儿不孝!我好恨,我好恨啊!!!”

或许是燕离归喊得太过悲怆,寇辛忍不住后退半步,被喻誉揽住了肩,蹙眉上上下下地看着寇辛,生怕娇贵的寇小世子受了这出惊吓,半夜回府又发起高热来,“无事罢?”

寇辛摇了摇头,“小玉玉,我不想出宫了。”

喻誉便轻声问,“那我们回去?”

寇辛“嗯”了声。

喻誉牵起寇辛的手往回走,甫一碰上,便被上边的冰冷冻得皱了皱眉,扭头吩咐道,“赶紧将他押回府,别再让人跑出来了。”

寇辛被喻誉带着走,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宫门处,燕离归不知何时停止了哭喊,他被侍卫拖着往官道上走,也正巧回过头,看向了后方。

寇辛直直跟那双布满红血丝,全是恨意的眼神对视上,燕离归第一次这么直白地看着他,宛如恶鬼修罗一般可怖,恨不得寇辛立即暴毙去死。

寇辛呼吸一窒,握紧了喻誉的手,回过头后满是不解,“他为什么这般恨我?”

喻誉虽吊儿郎当多年,但对宫中秘辛还是有几分了解,他分析道,“你知晓他为何要脱文贵人的衣服吗?”

寇辛摇摇首。

喻誉:“因为他不信他母妃会与旁人私通,他怕他母妃是被人□□之后被活生生杀死的,他方才想求证,文贵人的尸身上是否有行过事的印子。”

喻誉唏嘘道:“燕离归被关了四年,怕是早就有点人来疯了,他这么一出,明日满京城都是讨论二皇子跟文妃……母子□□。”

寇辛一阵恶寒,半响,才叹息着出声道,“文贵人的确是自尽而死。”

喻誉耸肩:“那又如何,燕离归不知,天下人也不知,明面上,文贵人的确背着这个污名,死不瞑目。”

寇辛隐隐有些不适。

但在深宫之间,这恐怕也再正常不过,成王败寇罢了,若是斗不过,当年死的人就是皇祖母,太子立的就是燕离归。

若燕离归当真登帝,皇后包括燕晟一脉,以及他跟长公主一脉,怕是都不会好过。

喻誉再道,“你莫要放在心上,他恨的不是你,而是所有人,太后、皇后、太子、长公主、你甚至是圣上,所有让他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之人。”他眼神嘲讽,“但这一切,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

四年前宫变一事,文贵妃被连贬三级,燕离归被关在宫外一处凄凉地,又立了中宫嫡子为太子,此间缘由,喻誉并不知晓,这母子二人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惹得圣上勃然大怒。

但喻誉敢肯定,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庇了这母子二人多年,若非大错,他们今日又怎会失了圣宠,遭帝王厌弃,落得这个地步。

虽得喻誉的安慰,但寇辛仍有些心神不宁,喻誉担忧他,自作主张派人去跟林太傅告了假,又拉着寇辛回了长公主府。

喻誉陪了寇辛一下午,见人当真没什么事,便也回府了。

等用过晚膳,寇辛也慢慢淡忘了。

可入夜睡下,他竟罕见地又梦见了少时那个梦。

他在梦里又做了个梦。

梦里的寇辛也在昏睡,突响一声惊雷,他恍然惊醒,才后知后觉外头一阵喧闹,屋内一片冷清。

莲起莲和莲应都不在,就连屏庆也不见了,寇辛孤身一人,踏着木屐走出寝房,浑浑噩噩之间走到了正厅,他像独立于这世间之外,笼在一层雾里。

雾里的人都瞧不清面貌。

他眼睁睁瞧见一个没脸的黄衣太监宣读圣旨,给长公主府按了一个莫虚有的谋逆罪名,就地满门抄斩。

寇辛如雷轰顶,他浑身一个激灵,骤然间,他周围的雾散了,在一张张没脸的人中,他看见了惨死的长公主与驸马。

他娘被剑穿心而过。

他爹被刀生生砍下脑袋。

寇辛好似一瞬融入进去,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那些人按住他,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往柱上撞。

他是怎么死的来着?

他是撞柱而死。

额上的鲜血流过满面,透过一片腥红,寇辛看见了一双眼,一双满眼红血丝,全是恨意的眼。

一双燕离归的眼。

寇辛猛然惊醒。

他坐直在榻上,慌乱地将烛火挑起,大喊道,“莲起?屏庆?!”

很快,外边就有了走动声,今日守夜的莲起和屏庆赶忙进了来,莲起捧来一杯热茶,心急道,“主子可是魇着了?”

寇辛将茶推开,“将窗推开,有些闷。”

说罢,他径直从床榻上下来,不顾二人阻拦,赤着脚走到书桌旁翻箱倒柜,捧出了一个楠木盒子。

寇辛将其打开,看见满盒的信封才有一些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这些信,每一封都是这些年远在边疆的燕京涵给他寄来的。

每月十封,

一封不落。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什么情书,让我康康让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