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雨渐小, 云层渐散,天光烂漫。

马车一停,寇辛就迫不及待地跃下来, 他轻盈得似一阵风, 提摆向驿站云亭下,长身玉立的那人跑去。

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每一步都是心尖上的雀跃。

湿透的墨发跑得松散开来,寇辛淋过这织成一片的细雨, 他穿风而过,宽大的墨色袖摆如水墨烟云般鼓起, 提摆露出的小臂是触目的冷白。

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脂。

在这黯淡的天地间,寇辛似雀,又似燕地飞奔过来, 天光照在他透白的肤上, 墨摆上的金丝海棠似乎也飞舞了起来。

浮光跃金, 浓墨重彩。

再等等我。

燕京涵, 这次我是为你而来。

我选了你。

你不能不知道。

寇辛从背后紧紧抱住燕京涵,跳到了他的身上, 香腮雪肤上全是黏哒哒的雨滴, 他淘气地将它们全蹭在了燕京涵背上的墨色衣裳上。

寇小世子极为委屈地小声说, “我不知道。”他搂紧燕京涵两侧宛如弯刀一般劲瘦的腰身, “母亲背着我赶你走的, 我被关了禁闭,他们不让我出门。”

燕京涵身躯一僵,惊喜般回身将寇辛搂在怀里, 他抱得比寇辛还要紧, 像要将寇辛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如此狼狈。

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被驱逐出京。

燕京涵本以为自己习惯了, 在他这踽踽独行,一个人摸爬打滚的前半生,他这短短十几年来有过无数次比此刻更加狼狈的时候。

他不要求什么,他只想背着父母的期望活下去。

惟愿吾儿愚且鲁。

上一辈的人将他死死压在这暗不透光的上京,摁在这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淮亲王府。

他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活。

可现下,面对着怀里的寇辛,燕京涵少见的有些自渐形秽,丧家之犬凭何将美玉私有?

燕京涵的碧眸愈发幽深,他闻着寇辛身上天家馥郁香,搂得愈发紧,对边疆的凛然战意在这一瞬悄然生起。

寇辛疼得拢了拢眉。

听着寇辛轻嘶的一口气,燕京涵才稍稍回神,松开了手,摩挲着寇辛的后颈骨,低声问,“冷不冷?”

不止冷,还有些疼。

寇辛颔首:“有一点。”

燕京涵将寇辛披着的那件碍眼至极的氅衣扯了下来,大手一扬,扔给后头慢慢踱步前来的朝九歌。

朝九歌伸手接过,眉眼微微一沉。

眼睁睁见燕京涵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开来,仔细系在寇辛身上。

此处除了朝九歌,都是他的人手,皇城卫早就被迷晕了躺在驿站中,燕京涵毫不避讳,在寇辛的眼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我知道。”

寇辛勾起唇角,眉眼弯弯,“你去了北疆,要每月给我写一封信。”

“唔。”寇辛想了想,觉得有点少,“十封,每月都要十封,少一封我就不理你了。”

燕京涵应下,“好,除了信呢?”

寇辛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好吃的好玩的,我听说北疆的互市,有许多京中没有的新鲜玩意儿,你每年回京都得给我带,知道吗?”

燕京涵颔首,“知道。”

寇辛仰首看他,突然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你每年都要回来见我。”

燕京涵吻了吻寇辛的鼻尖,成心逗趣:“若是我不回来……”

寇辛眉头一拢,抬了抬下巴,骄蛮道:“那我就把你忘了。”

燕京涵失笑,“忘不了。”

寇辛挑眉,“你这么确定?”

燕京涵微微俯身,贴耳道,“你在□□上的每一步都是我教的,第一个吻,第一次失神,第一次……”

他一一细数过去。

见寇辛呆立在原地,红得耳朵都要发烫,才大发善心地住了口,恶劣地低叹道,“你忘不了我了,寇辛。”

寇辛咬牙,但他又不像燕京涵没脸没皮,张唇气了半天,反而一句都说不出口。

这怎么叫人好意思说得出口?

最后只又恼又恨地道,“我就不该来寻你。”

燕京涵可有可无地应了,“我保证,我每年都会回来见你。”

气呼呼的寇小世子又高兴起来,“你说的。”

“嗯。”

朝九歌见二人旁若无人,他握着那件寇辛穿过的大氅,指尖紧了紧,半响,又释然地松开,笑着提醒道,“到时辰了。”

驿站里被迷晕过去的皇城卫快醒了。

燕京涵看了寇辛良久,突然用匕首割下寇辛的一缕发,牢牢握在掌心中,披上蓑衣,飞身上马,犹如利箭般在雨中穿行。

寇辛等他走了,苦苦支撑着的腿一软,眼见要摔落在地。

朝九歌伸手一捞,将人扛起来,“回京了。”

寇辛气的,“你怎么又这样扛我?!”

朝九歌挑眉,“那世子你自己走?”

寇辛愤恨地闭了嘴。

等上了马车,朝九歌将人丢在马车的榻上,翻箱倒柜,才找出来一罐他许久没用上的金创药,“你是自己上药,还是我来?”

寇辛掀袍看了眼,裤腿上一片刺目的红。

朝九歌:“怎么伤的?”

寇辛不说,他小心翼翼掀开来,将白布撕开,疼得直抽气,又生疏地打开金疮药,胡乱洒上药粉。

他被疼得手抖,反而将金疮药洒得四处都是。

本想避嫌的朝九歌:“……”

他实在看不过眼,将人按住,“别动。”

朝九歌熟练地用白布将他膝上的血水擦干,从暗格里翻出一瓶酒,“忍忍,你淋了雨,得洗干净。”

说罢,他一手按住寇辛的腿,用牙咬开木塞,心一狠,对准两膝全倒了下去。

寇辛的腿骤然绷直,痛呼一口气,深吸着气道,“朝九歌,朝邺安!”

朝九歌连声道,“在呢,疼是吧,忍忍,嗯?”

朝九歌又用那白布将酒液擦干,才将金疮药对准伤口倒了下去。

寇辛疼得似乎听见他的伤口被火烧的滋滋作响,险些三魂出窍晕了过去,咬牙忍得满头大汗,“你这什么……破药?”

朝九歌嗤笑,“好东西,你今日用了,明日就能结痂。”

寇辛似疑非疑:“当真?”

朝九歌:“骗你作甚。”

还剩下一膝。

寇辛闭上眼,“快点。”

朝九歌迅速一倒,干脆利落地拿出干净的白布将两处伤口裹了起来。

等彻底弄好,寇辛已经丢了半条命,奄奄一息卧倒在马车的小榻上,朝九歌将药与酒胡乱一塞,白布扔进火盆烧了去,见寇辛这幅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微微蹙眉,“他晓得吗?”

寇辛有气无力,“不知道,你不要跟他说。”

朝九歌沉默半响,才低叹一声,“长公主便是因此事才将他逐出京罢?”

寇辛支支吾吾应了。

朝九歌用指骨敲着桌,“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也真是大胆。”

寇辛气的睁眼骂道,“你说谁呢,你这个登徒子!”

朝九歌“哟”了一声,“还记着呢?”

不就打了一下他屁股,记这么久。

寇辛没力气同他争,又闭上眼缓着腿上的痛楚,他不说话,朝九歌似乎也沉静下来,少见的安静。

寇辛隐隐觉着不对,微微睁眼看去,才发觉朝九歌正隔着层空气,用指尖描着他的眉眼。

朝九歌被发现了,也并未收手,反而更加直接地用指腹将寇辛眼角因疼痛溢出的泪拭去,动作小心翼翼。

朝九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或许是因为寇辛还太小。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迟钝。

方才瞧见寇辛同燕京涵亲昵地搂在一起,朝九歌才后知后觉,他似乎错过了什么,心底突生微妙的怅然,存心想报复回来,有些恶劣道,“他回不来了。”

寇辛怔了下,“谁?”

朝九歌却避而不谈,道,“长公主府到了。”

一语成谶。

燕京涵这三年,当真一去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

成年啦!

在朝九歌看来,寇辛虽然让他一眼万年,但是小世子真的太小了,他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后知后觉,便一子慢,满盘皆落索。

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脂

(出处不知,反正是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