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辛虽然心急他皇祖母, 但太医说了,太后此时需要个清静之地养病,周遭不能太过喧嚣, 就留了长公主一人在身侧。

驸马身为外男, 也早早地回了府。

今夜寇辛只能宿在从前长公主住的长乐宫里,他先领着燕京涵去了司珍局。

这是燕京涵第一次在宫内乘坐步辇,太监按规矩只备了属于寇小世子的份, 是寇辛拉着燕京涵共乘的。

上边儿的位置并不大,燕京涵坐上来后, 寇辛便只得跟他挤在一起,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寇辛能闻见燕京涵身上残留的血腥味,伤口被太医处理过后的淡淡药味, 以及本身的冷冽感, 三者夹杂在一起, 令燕京涵莫名多了些血性。

寇辛往边边上挪了挪屁股, 呼吸声都嫌弃地变轻了,这也太臭了。

燕京涵同寇辛相反, 鼻尖全是小世子身上昂贵的熏香。

广寒殿离司珍局远得很, 小世子这一路无所事事, 便要来了燕京涵那个被小心放在胸口处的帕子, 无聊地拼了起来。

这时候, 寇辛又不嫌脏了。

他将那张染血的帕子搁在膝上,摊了开来,瞧见帕子底端绣了个小小的“涵”字。

寇辛好奇地摸了摸。

燕京涵怕小世子被锋利的碎片割着手, 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自然发现了寇辛的小动作, “那是我奶娘绣的。”

寇辛“哦”了声,“那她对你也挺好的。”

不像宫中的太监们一般,阳奉阴违。

燕京涵笑了一下,平静道:“前两年,她病逝了。”

寇辛顿了下,干巴巴地说了声,“节哀。”

寇辛也不摸了,这人怎么全身上下都是遗物,他动作很小心,拿出了自己的帕子给燕京涵。

燕京涵的手比寇辛大了一倍,指骨修长,单手托住那张帕子,没跟寇辛一样放在膝上。

寇辛细细挑出属于猫眼石的淡绿色碎片,他挑出一块儿,燕京涵被接住一块儿。

没过多时,就全挑好了。

寇辛将装着白玉冠碎片的血帕子包好,还给了燕京涵,便好奇地琢磨着燕京涵手掌心里的猫眼石碎片。

他在找威武将军亲手刻的那句西域梵文。

康乐宜年,天赐遐龄。

大夏的短短八字,那些猫眼石背后却密密麻麻都是梵文。

寇辛跟看天书似的,“只有八个字,为何刻了这么多?”

燕京涵低声解释道,“这八字用西域语译不出,刻出来的是这八字的大夏简译。”

燕京涵拿出其中一块碎片,翻过来,译道,“这是平安二字。”

他再拿出一块,“这是长寿。”

“这是年年。”

“这是……”

燕京涵说一个,寇辛记一个。

事实证明,他实在有些高估自己,等到了司珍局,寇辛一个都没记下。

司珍局的女官早早候在宫门口,等着寇小世子的到来,毕恭毕敬地将二人迎了进去。

司珍局掌宫内的珍宝钱货,也负责为宫中的主子们打造珠宝首饰,在宫外大海捞针找手巧儿的匠人,不若直接找司珍局的女师傅们来修复。

寇辛有求于人,嘴甜得说了几句好话,反倒叫那六品小女官诚惶诚恐,愈发不敢造次,但也上心地找了几个在宫内做了好些年手艺,心灵手巧的宫女来。

寇辛无法,寻遍全身上下,只掏出几个刻着“吉祥如意”字样的金锞子赏给她们,这是今日去寇府,那些打趣他的夫人们赠给他的见面礼,盼着中秋团圆,挑得全是寓意好的。

他瞧着新鲜,便带到了身上。

寇辛也不想将长辈们给的东西随手赐出去,但谁让小世子平日不带银钱,如今在宫内,家中下人也没跟着他,只能给这些小玩意儿了。

几个宫女们小心地收进袖口的荷包里,这些金锞子全都是用碎金铸造的,宫中的主子们有时高兴了,也会赏赐一些金叶子、金瓜子、金饼子等小巧样式的金锞子,但寇小世子赏给她们的都是刻了字、寓意极好的稀罕物,分量沉得很。

燕京涵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寇辛也塞给他一个,“拿去玩。”

宫女们收了东西,做事也就更不敢马虎,小心翼翼拿过那两帕子,也不怕帕上的血,掀开来看了一眼,七嘴八舌道,“世子爷,这可是个玉冠?”

“这猫儿眼的玉色真纯。”

“哟,背面儿还刻了字勒!”

“这不是字吧,倒像什么图文。”

寇辛笑道,“几时能还给爷啊?”

女官端正回道:“您放心,今晚上奴婢们就能原样还给世子。”

寇辛松了口气,“那就好,修好了本世子重重有赏,需要什么物什尽管取,明日叫内务府去长公主府上要账便是。”

女官笑了笑,道:“哪能啊,世子尽管吩咐奴婢们就是。”

燕京涵突然插了句嘴,“我能亲自动手吗?”

女官迟疑道,“能是能,只是……”

有位老宫女道,“只是会慢些。”

燕京涵摇首:“无碍。”

燕京涵看向寇辛,“夜色已晚,让宫人先送你?”

寇辛径直坐下,“我不走。”

燕京涵微微勾了下唇,“好。”

寇辛别过脸,“我可不是为了陪你,刚来就要走,爷都要累死了,不得先歇一会儿?”

女官轻声笑了下,“世子爷同淮亲王的关系真好。”

寇辛臭了脸,“谁跟他关系好,不准胡说。”

女官心知肚明,笑着闭了嘴。

寇辛:“……”

寇辛瞪了一眼燕京涵。

燕京涵已经坐了下来,听着老宫女细细讲解。

其余几个宫女则用工具细细清理干净碎片,将灰尘、血与泪一一弄净,再用两个匣子装了起来,再去准备粘合用的物什,再拿了一匣金珠子来。

寇辛好奇地拨了几下,“这些金珠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老宫女低声解释,“王爷这玉冠碎得太过厉害,光是粘合,恐怕稳固不了多久,还得包金,一会儿会让人将这匣金珠子拿下去融了,用压好的薄金将王爷粘好的玉冠在边缘处包起来,这样就牢靠了。”

寇辛恍然:“原来如此。”

寇辛托着腮,有些无聊地看着燕京涵跟着老宫女的步骤,用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片一片对准一片地粘合起来。

明亮的宫灯照着燕京涵那双碧眸似乎都带了些暖意,侧脸绷紧,神情专注,薄唇抿起的线条一样冷冽。

看着看着,慢慢的,寇辛有些困了。

他从托着腮的坐姿,渐渐变成侧趴在桌上,精致的眉眼半睁半阖,再过了一会儿,双眼就全然闭上,乌发垂落在露出的小半张侧脸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

睡姿乖得不行。

燕京涵疲惫得合了合眼,一转头,就对上睡得不知昏天黑地的寇小世子,他看了好半响,才轻声对女官说,“多生几个炭盆,夜里冷,再取件大氅给他披上。”

女官轻手轻脚地按燕京涵吩咐得做。

没过多久,寇辛微微蜷缩起的身子松懈下来,蹙起的眉头也惬意地舒展开,粉唇微启,一张一合的,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燕京涵单是看着他,冷冽的眉眼就缓了下来。

明明趾高气扬、嚣张跋扈,为什么偏偏这么讨人喜欢?

寇辛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明亮的宫灯变得昏黄无比,燕京涵坐得仍旧是那般笔直,手上的玉冠已经复原了大半。

他嘟囔了一句,“看得清嘛?多点几盏灯。”

燕京涵的声音很低,“不用。”

寇辛清醒了几分,微微撑起身,不容置喙道:“没听见我的话?”

女官连忙将灯点起,昏暗的殿内霎时变得明亮,寇辛被灯光刺得阖了阖眸,眼角溢出点湿意,他揉了揉眼,刚抬手,却发现半边身子都麻了,霎时低低吟了一声。

他手脚酸麻,动都动不了。

寇辛撑着桌,微微缓了缓,余光却撇见燕京涵将手上的物什放下,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将寇辛抱了起来。

寇辛瞪大眼,低声道:“你做什么?”

他一动就疼,只得僵直着任由燕京涵抱着。

燕京涵将人放进一旁的美人榻上。

他用手一寸一寸按捏着寇辛僵直的双手双脚,动作轻缓,不疾不徐。

寇辛耳尖霎时红了,“唤别人来。”

燕京涵:“司珍局里全是宫女,没有太监。”

若非寇辛跟燕京涵年纪尚小,还未弱冠,他们也不得进入。

寇辛微微挣扎了下,“那我自己缓缓就好了。”

燕京涵:“会难受很久。”

他让寇辛自己选。

寇辛不动了。

燕京涵很有分寸,他只碰寇辛的手脚腕骨跟一些能缓解的特定穴位,那股疼劲很快过去,血液畅通无阻后,便只剩下按揉的酥麻感,寇辛低咳一声,“我要睡了。”

燕京涵应了声,收手坐了回去。

有这么多女子在,寇辛也不好宽衣解袍,草草披了个大氅,又埋头睡了去。

埋了一会儿,寇辛觉得热得慌,他面上烫得厉害,又悄悄探出头来,解着热气。

寇辛睡不着了。

他又去看燕京涵的侧脸,慢慢的,又生了困意。

第二日寇辛醒来。

玉冠已经到最后一步,包金。

这道程序便不是燕京涵能去插手的了,只能在一旁看着宫女们去做,便是如此,他也没去休息,一直亲眼看着。

寇辛也跟着他等。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这玉冠才复原完毕,就连缺得那道口子都被女官寻来同料子的白玉补了上去,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任何一道裂缝,简直焕然一新,甚至比先前朴素的样子都华丽不少。

白玉镶金,正中是一颗上等料子的猫眼石,淡绿中透着白。

寇辛把玩了几下,才让女官拿匣子包了起来,拿给燕京涵,“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戴了出来?”

燕京涵道,“中秋家宴。”

中秋家宴。

团团圆圆。

寇辛怔了一下,“日后还是好好收着吧。”

燕京涵低低道了句“好”。

二人就司珍局分道扬镳,燕京涵步行出宫,寇辛乘步辇去长乐宫,一到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备汤沐浴,换下昨日他去了这么多地方,还足足穿了整整一日的衣裳。

洗漱过后,寇辛先命人去仁寿宫问问他母亲,皇祖母好些了没。

等消息的时候,寇辛顺便用了个早膳,用完早膳,宫人也回了话,“太后娘娘说,辛儿心里莫非没有她了?”

寇辛一听,便松了口气,他皇祖母还有心情同他开昨日他这个孙儿没去看他的玩笑,便证明身子还好,不算什么大病。

纵然这般安慰自己,寇辛见到他皇祖母有些灰白的面色时,又忍不住红了眼,跪倒在他皇祖母的病榻前,将脸埋进太后的掌心里。

太后跟长公主笑寇辛,“怕是又要哭成个小花猫了。”

寇辛呜咽道,“您昨日吓死辛儿了。”

太后虽病重,但也不是自怨自艾的人,笑声虽虚弱,一如往常爽朗,“竟还成哀家的错了?”

寇辛怨道,“就怪皇祖母。”

太后指着寇辛跟长公主道,“看看你将他惯成什么样子了。”

长公主可不担这责,嗔道,“母后没惯着?”

太后怪道,“你这丫头!”

她语气重了些,猛地剧咳几声。

长公主连忙坐下,轻轻拍着太后的背,“太医都说了,让母后修身养性,您偏要喊辛儿来!”

寇辛委屈地抬起头,“那孩儿走?”

太后挥手,逗他,“走走走,成日扰哀家清静。”

寇辛:“???”

寇辛脸上的泪还没干呢,就快要再被逗哭一次了,别过脸一哼,“走就走。”

太后也不拦他,心里头到底是担心过了病气给自家孙儿,叫大宫女去送寇辛出门。

寇辛出宫后没回长公主府,而是径直去了宣平候府,昨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夜未出宫,喻誉想必会忧心。

只是这一路,寇辛总有些不安。

总觉着自己忘了什么。

寇辛想了整整一茬,也没想出来,他连喻誉都能想起来,还能忘了什么?

中秋这般好日子,宣平侯总算消了气,解了喻誉的禁足令,寇辛这回,是从正门进得喻誉的院子。

喻誉一见到他便快速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寇辛掩去他昨日同燕京涵的事,只把跟太后有关的事同喻誉说了一遍。

喻誉拍了拍寇辛的肩,“别担心,太后一生信佛,佛祖想必也会庇佑他的。”

寇辛忍不住笑了下,“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东西了。”

喻誉只道,“太后信,便足够了。”

寇辛叹气,“希望如此。”

二人在湖边的凉亭坐下,喻誉随口道,“昨夜好几个宗亲王府的世子被人奄奄一息地从宫里抬了出来,你又一夜未回府,害得我以为你也出事了。”

寇辛猛地掀眸,是了,他忘了这回事了。

喻誉笑着说,“现在那几个宗亲王差点没派人打上淮亲王府,一大早就进宫找陛下做主去了。”

“那燕京涵也当真是不怕死。”喻誉微微眯起眸,“不过这次,他怕是没那么好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虽迟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