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很有力, 顺着肩膀滑到腰间,将他紧紧搂住。

“纪阮?”

纪阮惊恐中回头,却看到了顾修义焦急的神色。

他心口蓦然一松, 疯狂的心跳短时间难以平息, 依旧铆足了劲往嗓子眼蹦。

纪阮眼眶都有些红,重重锤了把顾修义的肩:“你吓死我了!”

顾修义连忙将他拥进怀里,轻轻顺着脊背:“怎么了?怎么突然被吓到?”

纪阮肩背都还有些轻微地颤抖, 显然吓得不轻。

顾修义不明所以,他只是和往常一样搂住纪阮的肩,纪阮以前都没事,怎么偏偏今天吓成这样?

“出什么事了吗?”他轻声问。

大堂内灯光亮起,结束完顾昌云万众瞩目的出场仪式,整个宴会大厅又恢复到最初灯火通明的样子。

顾昌云大势已去只剩下一副空壳,顾修义则自带焦点模式, 走到哪就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哪。

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纪阮不好再继续赖在顾修义怀里, 喘了一声分开些:“……没事。”

“——我们方少爷准备了东海夜明珠!”主持人激动道:“瞧这圆润硕大剔透饱满的模样,当真是好东西啊!”

纪阮和众人一起循声望去, 只见台上方启明捧着个小匣子蹲身送到顾昌云眼前, 恭顺而殷勤地说道:“传说夜明珠夜晚现华光, 经年绵延不绝, 祝您和这颗宝石一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顾昌云明显被取悦了, 笑得一脸慈祥:“小方有心了。”

黎媛就站在纪阮身边, 悄悄问:“世界上真有夜明珠吗, 晚上真能发光?”

“就是普通矿石, ”纪阮笑了笑, 声音听着隐隐有些弱:“算不上价值连城的宝石。”

“岂止啊, ”李绥安说:“这玩意儿黑灯瞎火要真能亮,指不定有多少放射元素呢,天天用这个想长命百岁怕是难——老顾,你这便宜大哥挺懂事啊。”

顾修义没管李绥安的揶揄,搂住纪阮退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握着他发凉的指尖:“是不是有点累?”

“没……”纪阮对上顾修义担忧的眼眸,顿了顿,将下意识的否认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老实说道:“我刚才好像看到林清了,但应该只是我眼花。”

顾修义凝眉,没顺着纪阮的话只当他是眼花,他思忖片刻,说:“宾客名单上绝对没有那个人……我让宋岭再查查。”

说着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

纪阮失笑:“其实没关系的。”

顾修义态度却很认真:“虽然名单上没他,但今天很多客人都带了男伴出席,不排除有浑水摸鱼的可能,你不见得就是眼花,查一下也好安心。”

其实纪阮只是随口一提,原本打算当成自己眼花一笔带过就好,不成想顾修义会那么郑重其事地去调查。

他虽然觉得有些夸张,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顾修义让他感到很安稳。

顾修义轻轻捏着他的手指:“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宴会,你不想待了我们就回去。”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顾兆旭、方兰接连上去送礼物,前方时不时传来黎媛和李绥安的窃窃私语。

“这真是当太上皇一样供着吧的,不知道的以为过万寿节了……”

“万寿节那是皇帝的生日,换成现在得是咱老顾……”

“得了吧,顾总可没这么多花样,还搞什么全国直播,他去年满三十不就没办吗?礼物就收了件普通衬衫都可劲穿,快包浆了吧都?……”

“你懂什么,袖口的樱桃树是人老婆一针一线绣的,他不得到哪儿都炫耀一下,我猜他要是真当皇帝,八成得穿着登基……”

“你别把我笑死,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慎言啊……”

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纪阮悄悄将下巴搭到顾修义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好,等宋特助把刺绣带过来,你就带我回房间吧。”

刺绣是他的工作,等下亲手交给白粤后,这次的任务就算彻底完成,他也可以放心地回去休息了。

顾修义搂着纪阮,在这些小事上从不反驳他的话:“嗯,听你的。”

顾俢礼不知道什么跑到台上去了,还带着无比端庄的白粤。

顾昌云拉着白粤的手相当亲切:“小白啊,什么时候回国的?爷爷都好久没见过你了。”

他这番话无疑将白粤和顾家的关系拉得相当亲近,白粤羞赧地笑了笑:“上个月就回来了,但为了给爷爷准备生日礼物耽搁了些日子,爷爷不会怪我吧?”

顾昌云哈哈大笑起来,却又因为过于虚弱笑不出声,堪堪止住:“怎么会,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那说说……嗬……给爷爷准备了什么?”

白粤连忙帮他顺胸口,样子比亲孙子还亲:“知道爷爷喜欢汉绣那些传统的工艺品,我特地请了位有名的汉绣师,为您绣了一幅夀字,祝爷爷福寿永安!”

顾昌云被哄得喜笑颜开,连声道:“好好好、真是好孩子!”

顾修礼“呀”了一声,笑道:“白粤哥你怎么这样,我也请了位有名的绣工,也为爷爷绣了夀字,让你先说了,别人还以为我学你呢。”

“是吗?”白粤捂嘴佯装惊讶,看向台下摆手解释:“这真是巧合,我都没想到会和小礼的礼物撞上了。”

台下没什么反应,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媒体记者乐此不疲地进行实况转播。

纪阮眉梢挑了挑,基本猜到这场戏是唱给谁看的了。

看来他看到林清不是眼花,这人怕是真的来了。

主持人笑着出来打圆场:“哎呀,确实巧,不过老董事长您喜欢汉绣,孩子们就送了汉绣,不正说明他们对您的喜好观察入微吗?”

他灵机一动:“诶,既然是一样的作品,不如就一起展示了吧?汉绣不常见,我们也看个新鲜啊!”

台下这才响起起哄声,没人不爱看热闹。

白粤闻声笑了笑:“那小礼怕是要输给我了,我请的这位绣工很厉害的,是程云琇程大师的关门弟子,你肯定也认识,就是纪阮。”

话音一落,追光灯就精准地在台下捕捉到纪阮的身影,同样的画面同时被放大到投影幕上。

纪阮坐在雪白的真皮小沙发上,被顾修义虚虚搂着喂了口柠檬水,镜头扫过来时,顾修义手里的纸巾刚从他唇瓣拭过。

他没像到场的其他宾客一样精心打扮,发丝蓬软面颊素白,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

大概因为厅内冷气开得足,身上还披着顾修义的外套,宽大无比地罩在肩头,需要顾修义帮他拢住才不会掉。

即便料到了白粤一番做作的说辞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真当聚光灯照在自己身上时,纪阮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语。

他扫了眼四周,随意抬起嘴角扯出个笑容。

或许这个笑实在有些敷衍,落到众人眼里就变成了高不可攀的疏离。

——神情淡漠地微笑示意,眼眸灿如星海,又缥缈如烟波,下颌微微内收,流畅的线条顺着雪白脖颈滑进衬衣领口,说不出的精致华贵。

有很短暂的片刻,台下寂静无声,只有媒体记者反应迅速,立刻调转画面对着纪阮的脸使劲拍,还顺道把镜头往旁边移了移,将顾总一起框了进去。

如果顾修义看到这幅画面,大概会觉得和他们拍结婚照时的花絮很像,从而让宋岭去把底片买回来。

白粤手指微微收紧,看向顾修礼,强硬地将话题扭回来:“小礼,你请的是哪位啊?”

“小礼?!”

顾俢礼也看呆了一瞬,被白粤喊了两声才回过神,还有些忘词:“哦,我我我,我请的这位也很厉害,他呃……他也是程大师的弟子。”

白粤对顾俢礼的忘词很不满意,瞪了他一眼,顾俢礼这才想起还漏了一句,连忙补充:“哦对了,为了给爷爷准备这个礼物,他还非常精心地绣了三个月。”

顾俢礼一边说着一边又隐隐有些不满,台下越来越多玩味的目光,让他有种被看穿的羞耻感,越来越觉得自己帮着白粤演这出戏很掉面子。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清已经提着画框出来了,矩形木框被盖着红色绸布,喜气洋洋。

顾俢礼只好硬着头皮起身介绍:“这位是林清,非常有才华的汉绣师,这幅作品就是他耗费三个月凝结而成的心血。”

白粤震惊地掩了掩唇:“三个月这么久?”

他惭愧地摇摇头:“那看来我是比不过了,我请纪阮帮忙做的作品,还不到一个月呢,这怎么比呀,完全都不在一个起跑线。”

纪阮垂眸,忍下一个白眼。

林清适时上前,朝顾昌云和台下宾客礼貌一笑:“艺术创作本就没有高低之分,每一个都是创作者的心血,白先生不用太介意。”

白粤莞尔:“林先生真是善解人意。”

林清谦虚摇头:“纪阮和我都师从过程老师,他也算是我师弟,就是这层关系在,我都不会跟他比呀。”

“是是是,我唐突了。”白粤以一种玷污了艺术家清高的歉意,略一鞠躬,林清连忙装模作样制止。

顾俢礼别的没学到,就是隔代将老爷子好面子的性格遗传了大半,在边上看着,觉有点想呕,想到自己刚才也一样做作,顿时更拉不下脸,悄么声退到后面。

白粤虚虚扫了眼周围的目光,确认大家都认真地注视台上,才对林清说:“那林先生快让见我们识见识吧。”

林清点点头,谦虚道:“献丑了。”

他扯下红绸,里面如顾俢礼所说的,是一幅大大的“夀”字,用暗红的丝线绣成,四周盘旋着一条巨大的金龙,底部是金丝银丝和彩线勾勒的艳丽花团,色调明艳华贵无比。

台下响起一小阵赞叹。

“……看着好像是挺贵的哈?”

“毕竟是那什么艺术家,还绣了三个月,能差到哪去?”

“但这人谁啊?听都没听过,那位大师经常带着抛头露面的徒弟不就只有纪阮和她亲闺女吗?什么时候冒出个姓林的?”

“管他呢,人家技术摆在那儿就是了。”

林清听着台下的议论,仿佛几个月来的屈辱都被洗雪了,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抬高下颌。

白粤惊叹地捂住嘴:“这也太精致了,早知道有林先生这样大师到场,我说什么也不会送一样的了,哎呀……我真是太不好意思。”

他这番话表面上在埋怨自己,实际上却在暗指纪阮技不如人会让他丢脸,台下宾客也不是傻的,自然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敢随意附和。

悄悄往边上看去,顾总依旧搂着纪阮,果然面色有些不虞。

白粤略含歉意地对纪阮说:“实在抱歉啊小阮,我不该请你为我设计作品的。”

林清上前几步,笑道:“没关系的,纪阮也算我师弟,就当做是师门内的技术交流吧,我也想看看他最近针法有没有进步。”

白粤释然:“也好,说来我也还没看过这幅作品呢——小阮,没事的,还是展示一下吧,大家都不会说什么的。”

纪阮端坐如常,神情淡淡,似乎刚才两人的一唱一和并没给他带来任何内心波动。

但他不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渐渐也传出些异样的声音。

“该不会确实比不过吧……”

“估计是的,别人都逼到头上来了,要真拿得出手,还不早露出来,干啥受这冤枉气?”

“可那两人脑子不太好使吧,人家再怎么也是顾修义的爱人,让他没脸不就等于让顾总没脸吗,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对啊,我听说姓白的和顾总关系也没那么好,上次有人想借他攀上顾总的关系,顾总半点面子都没给。”

“道听途说的能当真吗?你看刚才老爷子的态度,就知道他们两家关系不一般!”

“现在老爷子的话哪还能作数,来来往往不都是顾修义说了算吗,顾总和他关系不好人尽皆知了吧……”

宾客们叽叽喳喳的愈演愈烈,谁不能真的说服谁。

林清盈盈一笑:“纪阮没关系的,都是一个师门出来的,我们只是互相交流下技艺,不用不好意思。”

“是啊,”白粤附和:“林先生是你师兄,正好也可以给你提些意见啊?”

黎媛忍不住了:“你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人绣得不如他了?我就问待会儿要是纪阮拿出来了,绣得比你们好,脸疼不?”

林清笑笑:“纪阮是我师弟,他绣工有长进我当然为他高兴。”

“嘚瑟什么啊?”黎媛翻了个精致的白眼:“人家就做了一个月,你吭哧吭哧搞了整整三个月,哪来的脸耀武扬威啊?一口一个不在乎技术,都还没看呢就安慰上了?”

“而且我不明白了,不都是生日礼物吗,送出去主人家高兴就行了,怎么突然就比上了?你真是程老师的徒弟?哪位啊,我怎么都没听过?”

黎媛语速快,噼里啪啦一通输出,压根没给林清插嘴的机会,将他怼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偏偏还哑口无言不能反驳。

他硬撑着面子说和纪阮师出一门,其实就是在玩文字游戏,隐瞒已经被逐出师门的事实,还大言不惭地和纪阮师兄弟相称,借着名门的身份给自己长脸。

是以黎媛这番话他才不敢正面回答,怕说多了露馅,悄悄朝白粤使了个眼色。

白粤偏过视线,唇角抿着,似乎也在思索要怎么回应。

场上的主角们都安静了,台下却聊得热火朝天,都觉得黎媛说得有理,且不愿意因为那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林清去驳顾修义的面子,纷纷奉承。

其实哪怕最后展出来纪阮绣的真不如姓林的,他们也能闭眼夸,谁让这是他们顾家的地盘呢,只有脑子不清醒的人才会选在这里闹事。

顾修义听够了奉承的话,抬抬手:“大家稍安勿躁。”

纪阮的作品是他每天把纪阮抱在怀里,看着人一点一点绣出来的,有什么水平他再清楚不过,林清那点花里胡哨的功夫,放到纪阮面前连一根手指头都赶不上。

他们倒真不是不好意思拿出手,也不是刻意卖关子给宾客们看。

只是因为——宋岭脚程有点慢。

一幅将近半米宽的画框他们当然不可能随时拿在手里,就等宴会开始后让宋岭拿过来,谁知道宋岭慢了几分钟,又正赶上有人上蹿下跳搞事情,才拖成了这个局面。

以至于两分钟后宋岭提着画框赶来时,受到了全场的注目礼。

老板办宴会,最忙的就是打工人,他得帮顾修义盯着手里这宝贝,又要调查林清怎么进来的,全程没腾出空看直播,自然也不知道华丽的宴会厅里正唱着好大一出戏。

于是乎,被追光灯照耀的宋特助,瞬间有些受宠若惊,不太自在地理理领结,在一众目光中找准摄像机,抬手灿烂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大牙。

纪阮:“……”

顾修义:“…………”

全体嘉宾:这人在干嘛?

这也能当上第一特助?那我他妈也可以。

李绥安扶额:“太傻逼了,我怎么会认识怎么傻的人,怪不得他天天在我这儿上课也找不到女朋友。”

黎媛哭笑不得,捅了捅男朋友的手肘:“行了,有你这么说自己人的吗?”

幸好宋岭还算有些专业素养,没被突然的关注太过于冲昏头脑,一感受到氛围不太对就立刻收起了笑,上前将画框递给纪阮,又俯身到顾修义耳边:

“林清是跟顾俢礼进来的,只不过当时用的化名,所以没被注意到。”

顾修义点了点头,掩唇交代了几句,而后挥手让他去忙。

心心念念的画框终于到场,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去看,宴会导播很有眼力见地将镜头对准纪阮的手。

那幅近半米宽的画框笼罩在一层半透明的防尘布下,若隐若现,更勾得众人想窥见其中风光。

纪阮神情始终平静,朝白粤扬了扬手:“白先生,你定的礼物到了,要现在验货吗?”

台下的质疑越来越大,白粤早就迫不及待想让纪阮丢脸,让他也尝尝被人七嘴八舌取笑的滋味。

“好啊,”他二话不说从纪阮手里抢过画框,掀开防尘布:“我也很想看看我定的作——”

话音戛然而止。

宾客们争先恐后望向屏幕,想看看那到底一幅更加精致华美的艺术品,亦或只是普通平平无奇的刺绣。

但同时,大家都顿住了,现场一时寂静无声。

屏幕里的作品和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一样,既不华美也不普通。

非常简洁,映着龙底暗纹的玄色绸缎上,只用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夀”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没有花团锦簇也没有飞龙盘旋,却在灯光下闪着细腻华贵的光。

针脚细密到几乎要被肉眼忽视,远远望去,像用鎏金的墨水书写上的大字,甚至像还未干透,流光溢彩盈盈欲滴。

人们只见过书法力透纸背,被不知道原来最顶尖的刺绣也入木三分,好像那些金线不是被绣上去的,而是扎根在绸缎里,积蓄百年的力量生根发芽,最后长出世所罕见的参天松柏。

熟悉刺绣的林清第一个变了脸色。

宾客们不懂汉绣,却不约而同地从心底里溢出惊叹。

“……卧槽?”

“原来这才是汉绣……我们的文化遗产啊……”

“当礼物太亏了,拿出去拍卖得天价吧……”

“这字儿可太好了,是自己写的吧?这年头做刺绣也得懂书法了吗?”

“岂止是懂啊,这功力没个十几年练不出来,有几个人拿笔能写到这种水平?更别提人家是用针刺的!”

“……沃日……”

“那谁还用绣了三个月来瞧不起人家一个月的呢,尴不尴尬啊……”

顾俢礼缩在人群里听到这句话,脸又辣又疼,庆幸自己早点溜了,不然现在尴尬的就是他。

为了看清楚,林清也来到白粤身边,此刻和白粤面面相觑。

他脸色很难看,即便极力控制,也难以制止面部肌肉的轻微颤抖。

两幅作品被放在一起,齐刷刷出现在大屏幕上,相比之下,林清的龙飞凤舞花团锦簇就显得过于俗不可耐。

他拳头紧紧握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确实进步很多。”

纪阮微笑:“谢谢。”

白粤脸上风云变幻,最终屈服在周围快要将人淹没的称赞里,挤出抹笑:“小阮你真厉害,一个月不到竟然能交出这么精致的作品。”

林清在后面垂着头晦暗不明地沉默半晌,而后挺着脊背上前:“就是说啊,针脚这么密的作品一般两个绣工绣三个月都不一定能完成,你竟然一个月就做好了,确实很厉害。”

他似乎变换了套路,开始顺应大流夸了起来:“跟上次见你的时候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进步大到我都认不出来了,不愧是被程老师指点过的学生。”

他这段话好像在夸奖,却莫名让人听了不太舒服,纪阮虚虚托着腮,似笑非笑:“没那么夸张,原本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工艺,一个人当然可以完成。”

黎媛听得捂嘴笑起来:“太搞笑了,有的觉得俩人三个月都做不完,有的却觉得一人一个月绰绰有余,降维式的天赋打击啊,哈哈哈哈——”

她笑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感到不对:“等等,他是不是在内涵纪阮不是自己做的啊?”

李绥安白她一眼:“你才反应过来?”

宾客里也有人因为那句内涵开始乱猜,都觉得精致到那种程度的刺绣,一个月的工期似乎确实有点短,但大家毕竟不是行家,也不敢随意下定论,只好小声交头接耳。

黎媛一听又来气了:“真是脑子有病吧,别人说什么你们都信?睁大眼睛看看,那是字!不是随便什么花花草草,看书都得认笔迹了,人家还是绣出来的,那种水平的书法是谁都写得出来的吗?”

“就算有,两个人怎么可能绣出一样的字?”

吃瓜看热闹的观众们不懂刺绣,但到底都是有身家有底气的人物,提到书法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不乏还有行家出来发表意见。

“确实,有道理啊,要是几个人一起绣同一个字总归会有点别扭吧……”

“而且这字确实挺有个人特色的。”

“字体潇洒,笔力虬劲大气磅礴,整体却又流畅娴雅一气呵成,确实只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真把咱们都当傻子了吧,这点我们能看不出来?”

台下嘉宾们的议论是好是坏纪阮都不在意,也不关心别人会不会站队。

他已经累了,林清战线拉得太长,又闹不出什么名堂,纪阮从最初看戏的乐趣演变为无聊透顶的疲倦。

他叹了口气,往顾修义身上靠了靠。

顾修义当即了然,搂住纪阮。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有脑子的人都心知肚明林清翻不出什么花,他闹一场,纪阮如果觉得看戏有趣,顾修义就陪他看。

可一旦纪阮没了兴致后,在顾修义眼中,林清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休息吧。”他吻了吻纪阮的眉心,轻柔地将他耳后的体外机关掉,转而看向林清,目光骤然凛冽。

“林先生,我想你有必要为施加在我爱人身上的污蔑做出道歉。”

林清周围的人群当即四散开,将他一个人赤Ⅰ裸Ⅰ裸留在了众目睽睽下,毕竟顾修义看上去认真了,没人想被他那种渗人的目光波及。

林清被看得浑身一激灵,强撑着道:“我污蔑什么了?明明我什么都没说是他们自己瞎猜的,怎么现在又怪我了?!”

顾修义单着搂着纪阮,捏了捏眉心,大堂里明亮和暖的光线丝毫压制不了他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仿佛只要确认纪阮不会听见以后,他就再也无需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温柔,五官轮廓在灯下晦暗不明,目光却笔直冰冷地刺在林清身上。

“你要清楚,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也不在乎事情原委,我需要你给出认真、郑重的道歉。”

如果说在此之前众人还能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叽叽喳喳的话,顾修义开口后的现场,就是如同被清绝一切生物迹象的广袤旷野,寂静到失真。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去触碰顾修义的逆鳞。

林清踉跄地后退半步,他可以不要脸皮地和所有人争吵,却也人所有人一样都惧怕被顾修义逼视。

好像在那样的目光下,真的会有被无数把利刃切割皮肤的痛感,恍惚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血液在流逝殆尽,直到脸颊和嘴唇都在惊惧颤抖下变得惨白。

林清已经无法在人群中捕捉到顾俢礼了,只能将求救的目光飞速投向白粤。

可白粤早就在发现事情的不对的瞬间,抱臂退后几步,将自己高高挂起,全然不回应他快要烧起来的灼热视线。

“诶,我在网上搜到这个人了!”

宾客里忽然有人喊道。

紧接着,大家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

“我去?他这么精彩?!”

“原来过年那会儿就因为偷作品在网上出过道了啊?”

“还他妈就是偷的纪阮的,当时在台上的表情跟现在一模一样,哈哈哈哈真他妈滑稽……”

“这么牛的吗?这样都还敢出来闹事?欺负我不上网不认识他吗?”

“他们那个圈子偷作品等于罪大恶极,原来早就被程大师开除了啊,竟然还好意思继续打着大师的幌子招摇撞骗。”

“我活到现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涨见识了。”

众人嘲讽的议论声让林清林清脸色大变,双目血红,没想到最后依然会被揭穿,他慌乱转身想跑却跌倒在地。

有位衣着华贵的女士差点被撞倒,嫌弃躲开:“现在怎么什么猫猫狗狗的都能来顾氏的晚宴了啊?顾家也不嫌丢人?”

就是这么一句话,彻底激怒了默不作声良久的顾昌云。

人们只听到台上骤然传来嘶哑的咳喘,顾昌云咳得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手掌用力拍打轮椅扶手,护工一脸平静,熟练替他拍背。

周围保镖见状“啪”地站直,队长将目光投向顾修义。

顾修义早已不耐,僵持不下这么久,他仅存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掌心向内随意抬了抬手。

保镖队长立马会意,上前单手拎起林清,处理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事到如今,即便清理完了林清,宴会也难以如常进行下去了,顾昌云还绷着面子坐在台上,宾客们就不好当即离场。

一边在台下装作若无其事般热闹聊天,一边又忍不住上网浏览新闻,看网友们怎么吃瓜编排闹事人员的。

顾昌云在台上快要把肺咳出来,顾修义不得不带着医生上去查看情况。

纪阮被这一出蹩脚的大戏弄得有点头晕眼花,趁着现场又活络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依然有些闷得慌,就多走了几步去甲板上吹风。

竟然又看到了林清。

保镖们似乎也觉得晦气,把他往甲板一扔就没人再管。

纪阮一眼看到他当即转身不想有接触,却被林清快步拦住。

纪阮终于忍不住狠狠皱起眉:“你到底想干嘛?”

林清刚才应该是哭了,满脸泪痕:“你问我想干嘛,那为什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一定想抢我的东西?”

他刚才也看了新闻,所有人都在骂他,说他有病,说他精神不正常。

没关系,他不介意,反正他的名声早就毁了,但他受不了的是,别人一边骂他却一边在夸纪阮。

他无法接受纪阮踩着他一步步在外人的视野里越蹬越高。

踩着他辛苦做了三个月的作品给纪阮当嫁衣,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后,却说纪阮是天赋打击。

纪阮简直快要被逗笑了:“我抢你什么了?”

“明明我才是程老师的关门弟子,却被你抢去了。”

“你现在得到的名利风光本来都是我的!”

“你不过就是踩着我上位罢了,把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抢去很骄傲吗?”

纪阮很想说,就算没有我,凭你的水平也沾不到半点名利风光。

但他觉得林清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点不对,像条被逼急了的疯狗。

他不确定人疯到极致会做出什么,不敢贸然刺激疯子,只能退后几步赶紧远离。

林清却说什么都不肯放他走,死命拉着他的衣角和手腕。

混乱中,纪阮被绊倒在地,头撞到栏杆上,碰掉了体外机。

他眼前当即黑了两秒。

激增的肾上腺素让他不至于意识混乱。

他怕林清追上来还要做什么,用理智逼自己快点清醒,伸长手臂去够掉在不远处的体外机。

一秒、两秒,林清却没再追上来撕打他。

纪阮用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把体外机捡起来,戴在耳后的瞬间,听到“嘭”的一声。

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猝然回头,却再也找不到林清的身影。

同时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有人落水了!”

纪阮一惊,下意识撑住栏杆往下看,却和下一层某位满脸焦急的船员蓦地视线交汇。

他心跳骤然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