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以后云成走的快,顺着外走的人群出了宫门。

赵宸贺从后头跟了他一道,看他站在门口处望着接连远去的马车。

“沈少府的车。”他看着尽头处即将转弯的车说。

云成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收回了目光:“太尉跟沈少府关系很好吗,一起上了沈府的马车。”

赵宸贺刹那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点促狭的不良笑意。

“还行吧。”他说,“外人看来是好的。”

云成察觉到他话里饱含的深意,莫名继续看他,半晌道:“户部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没心肝啊。”赵宸贺说,“我替你顶风而上,你倒好,看着御史台泼我脏水,也不知道站出来替我说句话。”

“我初来京中,没有后台,替谁都说不了话。”云成说,“为了避免之后再被参,咱们还是不要走的太近得好,廷尉大人,您说呢?”

说完话他颇有礼貌的一点头,径自舒展了身体后大步离开,留下赵宸贺在原地看着他背影。

直到纤瘦挺拔的身形消失,赵宸贺才低低嗤笑一声。

江夜迎上前来,试探着问:“爷,咱们是去刑部还是回家?”

赵宸贺不说话,江夜继续说:“香料老板到了,已经在家中等了。”

“那就回家。”赵宸贺说。

昨夜风声大,廷尉府树上秋黄的落叶掉了不少,这会儿再看枝头寥寥,便觉得寂寞萧瑟。

赵宸贺抬头只扫了一眼,江夜便说:“金菊已经搬了几十株过来,等晌午便布置好了。”

赵宸贺不关心这些小事,什么也没有说。

进了大堂,香料老板已经在堂下等候,见有人进来立刻垂头弯腰。

江夜道:“郑老板,这是廷尉大人。”

堂下人立刻跪着行礼,赵宸贺路过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润口。

江夜轻声道:“城中最火的香料铺子是他开的,好几种风靡闺阁的香都出自他之手。”

赵宸贺放下茶杯,倚着宽厚的靠背撑住下颌,不知在想什么。

郑老板把放在地上的木箱拖过来,从里头取出一只木盒。

“知道大人要找香,”他把木盒高高举起,呈在头顶,“您请闻一下,可跟这些有类似的吗?”

赵宸贺接到手里来,轻轻嗅了一下,皱眉摇了摇头。

江夜把箱子里的木盒一一交到他手中,赵宸贺接连闻过,俱都摇头。

郑老板抬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把头埋的更低了。

“那可否请大人讲讲,具体是偏向哪些味道的,或许店里还有能对得上的。”

赵宸贺回想了一下在云成身上闻到的味道,思考着说:“大部分时候很轻,有时闻不到,有时又很浓郁。偏向……不像花香,仿佛是某种叶子的清香。”

郑老板略一思考继续怯懦的问:“是离得远闻不到,离得近就很浓郁吗?”

赵宸贺摇头,顿了一下才说:“跟距离的远近没关系,大概晚上闻得到,其他时候很少,也有。”

‘晚上’这个词太敏感了,现在正值宵禁,而堂堂廷尉大人,晚上又会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闻到香味呢?

郑老板头低的只剩一个发旋:“那什么时候闻不到?”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有些神色不耐。

郑老板大气不敢出,换了一种角度,问的有些艰难:“是不是,只有两人,独处之时才能闻到?”

赵宸贺回想闻到过的几次时间和地点,板着脸点了一下头。

“不出意外……”郑老板手指都要扣进地砖缝里去了,“这是体香。”

赵宸贺眉梢一动。

郑老板战战兢兢道:“男女动情时,方能闻到。”

赵宸贺没了声音。

江夜震惊地眼珠子都要脱眶而出。

“大人,您若是喜欢这个味道,小人可以尽力一试,看能否配出来。”郑老板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只是还需要您详细描述,时间上或许、大概会拖得久一些。”

赵宸贺轻轻敲着桌角,仍旧不辨喜怒。

“这体香,”他的心思根本没往这边走,慢慢问,“男子身上也能闻到吗?”

郑老板头紧紧磕着地面:“……大约是能的。”

·

云成没能在户部待很久,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得及时。

待他赶到勤政殿,守在门边的宫女撩开挡风的纱帘,“问十二爷安,皇上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云成进去内室,纱帘清缓放下,隔绝了大半飒飒的凉风,只有偶尔才能感受到侧脸上稍纵即逝的清凉。

“今日天冷吧?”天昌帝揣着个暖手炉,看他进来,半倚着厚毛毯子微笑,“早晨出门时该多穿些。”

云成也带着笑着答:“臣弟不冷。”

天昌帝看了守在旁边的宫女一眼,宫女立刻将准备好的手炉奉上。

云成接到手里,被那温暖吸引,下意识的揣摩了一圈。

直到他落座,天昌帝才慢慢叹了口气,怜爱道:“今日御史中丞参你,别窝心,月俸朕从私库里给你补上。”

云成也没推辞,要起身谢恩被天昌帝抬手制止了:“一家人,没外人的时候的不用拘礼。”

云成眼睛里染上笑:“谢皇兄体恤。”

天昌帝看他行动磊落,觉得心里舒坦,添了几分满意。

勤政殿地龙烧得旺,围窗全是加厚双层,嵌着毛茸茸的边,除了远远的门边纱帘留着透气,其余一丝寒气都侵不进来。

天昌帝掀开了搭在腿上的毛毯透气:“高祖皇帝时期按下不提,皇兄在位时,”话说一半,他才改口,“太上皇在位时,御史台从不敢猖狂至此,在文武百官面前踩朕的脸。”

当今这一位和太上皇是堂兄弟,能登基的原因就是因为太上皇无子,皇室凋零,玉玺这才落到他这个身体不好、冷了要病热了也要病的堂弟头上。

天昌帝撑起一半眼皮,云成立刻起身:“臣弟愿为皇兄解忧。”

天昌帝看向他,云成很懂地说:“皇兄定吧,若是要迂回的,就慢慢的熬,缓缓下套。若是要直接的,那臣弟就……”

说着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

天昌帝哭笑不得地招手,大宫女端上来温水。

他就着宫女的手喝完水,靠回原位。

“单独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商议。”他说,“之前行刺的事情,大理寺已经将查验结果送了过来。”

云成才回京,他用“商议”二字算是提携亲厚,云成连忙道:“皇兄定夺就是了。”

“你是受害者,总要知会你一声。”天昌帝唇边扬了一下,但很快被收敛干净,“奏呈上说,尸首一共是三具,其中两具都是将军府的人,而另一具……”

他停顿了一下,看云成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才继续说:“是忠勤王府的人。”

云成看着他,恰到好处地皱眉。

天昌帝:“虽然是忠勤王府的人……老三心性胆懦,不像是会做这种事。大理石也查出来,此人是一名杂役。”

云成当然知道是杂役,这杂役还是自己挑的。

“你同他们交手的时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天昌帝问。

云成答:“我只跟一个人交过手,其他两个是从庆城带来的随从杀的,不知道底细。”

云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但其实他身量不低,坐着看人的时候眼神很稳——或许跟他从小拿刀有关。

天昌帝沉思片刻,缓缓点头:“那就是了。应当是将军府栽赃的忠勤王府。”

他似乎不准备在这上面深究,云成也不准备跟他刨根问底。

“唔。”云成说,“听说过他们两人是有些不对付。”

天昌帝本来还盯着他的脸色,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一下子就被他逗笑了。

“你还知道他们两个不对付。”他眉眼之间温和,此刻不像一个帝王,“听谁说的?”

云成毫不留情道:“廷尉大人说的。”

天昌帝咳了两声,大宫女退到一旁,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

涌进来的风带动了空气,内室闷热凝滞的气氛开始流转。

天昌帝听见这个名字没什么意外,只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宸贺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云成不禁一顿,想到了赵宸贺眼睛下头的模糊血线。

“……”云成张了张嘴,“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会了。”

天昌帝摆摆手,唇边仍旧残留着那一丝温和的笑意:“宸贺这张嘴是容易得罪人,不然御史台也不会总是追着他骂。”

“不过御史台归御史台,”他话锋一转,继续说,“宸贺和你,你们两个之间不能内讧。”

云成摸不准这算不算敲打,严肃道:“不会,等今日下班,臣弟就去找廷尉,跟他道个歉。”

天昌帝倚着榻点头。他长手长脚,窝了大半在上头,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畏缩怕冷。

“朕一直羡慕皇兄,”天昌帝后半句无声息的再次把称呼改正了,“羡慕太上皇身边有的是忠心的人。现如今,朕虽有了宸贺,却仍旧捉襟见肘。”

云成屏气而待,天昌帝直直看着他,半晌低低吐出几个字:“十二弟。”

云成站起身,不等天昌帝往下说,就如一柄锋利的刀钉入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折射出锋芒毕露的寒光:“臣弟在。”

天昌帝盯着他的额头鬓角,低垂的眼中深渊缓动:“替朕做一件事。”

云成没有抬头,他扣在腿侧的手指细长柔韧,筋骨在动作之间隐隐想要冲破牢笼,但是被白皙无害的皮肤扣在原位,死死锁住了。

天昌帝细长的眼睛里尽是锐利的阴霾,几个字说的很沉:“御史中丞季择林,朕最近见到他就觉得头痛。”

铺在地上的衣角层叠,袖袍蜿蜒的形状十分锋利,云成垂着他的颌,发出的声音无喜无悲,甚至连杀机都无:“皇兄不愿意见,那就不必见。”

·

云成今日忙完已经天黑,即将到达宵禁的时间。

他去点心铺子里提了两盒可口的糕点,堂而皇之的登上廷尉府的大门。

江夜十分好奇竟能在这个时间看到他。

云成把一手一盒糕点递过去,说:“好事成双,昨日不小心刮了廷尉的脸,我特地来道歉。”

江夜被香料老板的话震的不轻,这会儿看到云成,连眼神都不对劲了。

云成没搞懂那里头饱含的深意,拍了拍空下来的手,“劳烦你代我转交,就说我来过了。”

江夜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立刻就要把东西还给他:“不是我不帮你,是咱们廷尉府有规矩,给主子的礼,我们一律不准收的。”

京中有些大户人家为了防止欺上瞒下,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只是江夜看起来跟赵宸贺走的很近,不是一般的下人。想不到竟也没有特殊通道。

云成犹豫了一下,想把礼盒接回来。

江夜担心他真的拿到手里转身走了,就把礼盒又提回了身侧,往里迎他:“有事进府说吧,爷在书房处理公务。”

云成想走又觉得事没办成不能走,犹豫中,江夜已经携着他身侧慢慢往里推了。

“……”云成道,“廷尉府竟然如此好客。”

江夜笑了一下,解释道:“爷对您不一般,我对您自然也不同旁人。”

云成等了他两步,跟他并排着走,远远的望见有人背着个木头匣子从书房里出来。

他装作没看到,什么也没问。

江夜却解释道:“这是香料铺的老板,过来调香的。”

云成随口问:“廷尉一般用什么香?”

‘香’字提醒了江夜,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清爽草木味道,没什么奇怪的香气。

云成觑着他调侃:“怎么还得现闻了回想一下吗?”

江夜嘿嘿笑。

他生的人高马大,五官周正,眉目明朗,一笑起来尤其灿烂。

云成受他感染,也跟着笑了一声。

赵宸贺从敞开的窗看着他二人说说笑笑的走过来,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云成停住脚,看着倚窗而立的人,抿了抿唇。

他其实是有些抵触赵宸贺的,这戒备好似天生的,叫他一踏进廷尉府的地盘就心中屏息。

赵宸贺双手撑在窗边,笑的同着此刻的斜阳余晖一般,垂眼看着他。

云成顿了顿,看了他眼角下方的细小血线一眼,说:“昨日不小心划到你了,我来赔礼道歉,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赵宸贺轻轻地啊了一下,笑意加深:“皇上让你来的?”

“不是,”云成说,“我自己要来的。”

赵宸贺往旁边靠了靠,姿态更加闲适。

窗前生的几棵树上枯叶已经无几,横生的枝条投下朦胧的阴影,有几道打在云成的侧颊上,像蒙着几条缭绕的面纱。

云成一动,那树影也跟着动,移到了衣领上。

赵宸贺又隐隐闻到了那股清淡却直钻人鼻孔的香气,有些蠢蠢欲动。

云成道:“既然已经见到廷尉,无事的话……”

“进来说吧。”赵宸贺呼吸一错,偏了偏头。

云成唇线回落,抿的直了些,片刻后离开窗下,朝着无声无息的书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