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回到王府,按照早晨说好的,先去见三哥。

老王爷儿子不少,不过嫡出的只有两个,当今皇帝和十二子李云成。天昌帝登基之后,爵位空置,按照条例由老三李升垣管理王府事宜。

听说这李升垣的身体也不怎么样。

云成侯在正厅,看着由管家搀扶着走出来的人,觉得他的身体确实不怎么样。

李升垣坐在椅子上,臃肿的身躯把整张椅子都塞满了。他先咳了一通,用手里攥着的巾帕擦了擦嘴角,又喝下白水顺气,这才抬头打量云成。

云成站在面前,看起来很老实,低头简短道:“三哥。”

李升垣点点头,说话间好似跟他是几天没见面的好兄弟:“从宫里出来不先回家,跟廷尉聊什么了?”

云成不诧异他能知道这个,马车旁的人都看到了。

“不知道那是廷尉。”他说,“我还以为那是来攀关系的。”

李升垣似乎被他的狂妄震惊了,看着他半晌不语。

他皱着眉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然而云成十分坦**,还有些不在意。

李升垣并未多说,只道:“离他远点,那是条疯狗。”

“知道了。”云成顺从道。

李升垣又开始咳,云成觉得可能是家族病。不然怎么太上皇无子,当今皇帝也只生出一根独苗,老三还一副要随时断气的模样。

李升垣的脸憋的通红,眼角都咳出了泪。管家小声提醒:“三爷,先回去休息吧。”

李升垣抬手轻摆,长出几口气,“皇兄下旨,让你搬出去住,等你收拾好,我遣人送你过去。”

他指着站在门边的六个人,说话很慢:“侍女小厮各三个,都识字,能算账,叫他们跟着你一起去。以后再缺什么,就跟我要。”

云成说话也慢下来:“多谢三哥。”

李升垣朝他笑了笑:“自家兄弟,不说这话。”

云成见他坐得艰难,主动行了礼:“不打扰您休息,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说完他要走,李升垣赶着喊住他:“十二弟。”

云成身形一停。

李升垣看着他的后背,眼中的泪干涸,变成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你相信是我派人杀你吗?”

云成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李升垣眼神变了变,把手帕摔到了桌上:“分明是陷害,那刺客只是王府里一个家仆,一双手只拿过扫把从未拿过剑,谁会找这样一个人去杀人?”

他喘气声越来越粗,眼看着又要开始咳,管家连忙把温水送到他嘴边。

李升垣压了两口温水,无力的呼出一口气:“皇兄跟你说了就职的事了吗?”

云成转过身:“户部左侍郎,先跟着算算账,明天开始上朝。”

不算什么重要关口,李升垣沉吟片刻:“先稳定下来再说吧。”

云成挺着那副皮条都抽不动的脊梁又点了一下头。

“今日起得早,吃了饭睡过午觉再走吧。”李升垣坐了半晌早已疲累至极,倚着靠椅摆手道:“去吧,早朝每日卯时开始,提前一刻钟侯在殿外,不要迟到。”

“是。”

云成朝他行礼,退出了正堂。

他回到厢房,见行李仍在,刀也在原位,慢吞吞地呼出一口气。

他将刀握在手中,站在窗前发呆,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赵宸贺。

很快,他感觉到自己耳边有点热,似乎正被人调戏。

赵宸贺那夜突然破窗而来,夜行衣上沾着满身凉气,浑身的骨头很重,压着他伏在耳边说:“夜深霜重,赊半张榻。”

·

天昌帝给云成安排的新住处在南边,跟北边的将军府和西边的忠勤王府背道而行。倒是跟廷尉府顺路,去皇宫都得过扶陵大街。

云成在户部抄了半日的账本,下班后又多待了一会儿才走人。

顺着扶陵大街走到南头,就到了他的新宅。云成下车抬头望,只见旧宅灰蒙蒙,檐下的红灯笼也有些褪色,旁边扎着一棵年头不少的榕树,树干越过灰石台阶,越过墙头和角檐,仍旧英姿勃发的往上冲,在地上墙面留下大片斑驳的阴影。

云成被树影间的日光晃了眼,忍不住把眼睛眯了起来。

家门台阶上的灰尘已经尽数打扫干净,明亮的石板和干净的墙面留下清晰浓重的树影,黄昏时刻的光很强。

云成笼着光走进去,没看到人影。他继续往里走,一直到了主院,才看到婢女正在弯着腰扫院子。

婢女背对着门,把落叶和碎草扫成一堆。偶尔揉一下手腕和肩膀,然后用袖子擦一擦眼睛。纤瘦的腰身与扫把两厢相较,倒显得扫把笨重矮胖。

婢女把掺杂着碎石的杂碎收到桶里,抬头看到云成,便匆忙在脸上狠狠擦了一圈,挤出个笑脸解释道:“爷,这是朝中收缴的贪官宅院,因为长时间无人居住才显得灰,其实原本不旧的。”

云成看了她有些松散的流云髻一眼,又打量她灰扑扑的裙摆,没说话。

婢女低着头,手里无措地抓着扫把。

云成把视线从她的裙摆上移下来,微微偏了一下头:“其他人呢?”

婢女沉默稍许,说:“他们先去吃饭了。”

云成不置可否:“这宅子少说四个小院,每个小院六间房。”

他环视一周,继续道:“登梯爬高的地方也不少,你一个人干过来吗?”

“能干的。”婢女说。

云成轻挑眉梢,将她重新打量一遍,把人看的脸都红透,才转开视线。

“叫什么名字?”他问。

“秋韵。”

“秋韵。”云成被院中漂浮的尘土呛到,堵的喉咙发紧,清着嗓子道,“你很聪明。”

婢女一顿,眼中闪过慌乱,没说话径直跪下了。她既不辩解也不委屈,只是无声地低头认错。

云成盯着她头顶挽着的流云髻,片刻后笑了起来。那笑好似深及眼底,又好似浮于表面:“好好干,亏不了你。”

婢女扶在地上的手微微地抖起来,她模样不错,眼眶湿透时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家里没收拾好,你也去外头吃饭吧。”云成俯视她片刻,伸手给她将泪痕擦了擦。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放在她散在地上的裙裾上,怜香惜玉地说:“馄饨不错,请你吃饱。”

婢女诧异抬首望向云成,他却已经掩着口鼻往屋里去,只能看到干脆利落的下颌。

“对了。”云成脚下略一停顿,“吃饱带他们过来见我。”

·

傍晚一过,赵宸贺到了大理寺的门口。

他下了马车,江夜腰间别着刀,跟着他身边,低声禀告:“十二爷倒是挺会心疼人的,属下看得清清楚楚,他手绢也不拿,亲手给个小婢女擦眼泪。”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

江夜没搞懂这眼色的深意,想了想继续道:“他中午只吃了三四口馄饨,不知道是饭量小还是没食欲,然后就往户部去了,我亲眼看到他进了户部的大门。”

“正事看不出来一点儿,”赵宸贺评价道:“乱七八糟的看得门儿清。”

江夜不敢顶嘴。

赵宸贺并不着急往里走,而是远远望着那幽深入口。江夜正好奇,就听他继续道:“接着说。”

“……”江夜努力回想。榕树毕竟离主院太远了,只能看到画面,听不清声音。他结合看到的情形,硬着头皮说:“那个婢女是真漂亮啊,十二爷抓了一把铜板哄她,让她去吃饭。”

赵宸贺视线短暂的停住了:“然后呢?”

“然后就进屋了。”江夜说:“婢女拿着铜板去街上吃了一碗十二爷中午吃过的馄饨。”

赵宸贺无语地抬起头。

江夜无辜的跟他对视,最终扛不住威压,垂下了脑袋:“属下惭愧,属下愿意将功赎罪,马上去继续盯着他。”

说完他要转身退出,赵宸贺却道:“别去了,一会儿就该来了。”

“可是,”江夜说:“马上就要宵禁了。”

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因为云成上次就是宵禁开始后才来的。

果然,下一刻赵宸贺冷笑了一声:“猫不老实,只有宵禁的时候才会乱窜。”

他烦躁地进了大理寺,里头的人正在案桌后写章奏,冷不丁抬头看到他进来吓了一跳,“廷尉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晚饭了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搁下手里的笔。不等起身相迎,赵宸贺就到了跟前。

案桌上厚厚一沓书典条例堆在一侧,章奏摊开写了一半,最边上还放着个碗,碗里装着未吃完的凉粉。

赵宸贺没在这上头多过问,拿起桌上的章奏几眼看完:“‘怀疑是大内侍卫’。何尚书手下从无冤假错案,你身为大理寺评事,关门弟子一样跟随他三年多,怎么会用‘怀疑’二字。”

邵辛淳垂着头,有些为难地抿紧了唇。

“大内侍卫。”赵宸贺把呈报放回原处,“这一纸呈报到了皇上手里,知道会引发怎样的动**吗。”

邵辛淳盯着桌面不语,赵宸贺也没有真的等他回答,指尖不轻不重地点着纸上的字,“你暗指皇上派人去杀自己的亲弟弟。邵辛淳,你是饭碗不想要了,还是人头不想要了。”

“要的要的,”邵辛淳匆匆说,跟着他一旁惶恐极了,“下官不敢啊。”

赵宸贺盯着他头顶,邵辛淳后颈上的冷汗都吓出来了,耳后的碎发也逐渐濡湿。

年轻高职必定有过人之处,赵宸贺对实干派一向不喜苛责。他松开手,仿佛松开了扼住那后脑的铁钳,“重新写好,宵禁之前寺卿盖章、寺丞画押,送到我手里。”

·

云成把刀锋上的血擦干净,收回鞘中。

“余下的,”他并不意外,余光看见外头那棵榕树,表情很淡,“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榕树被风吹的微微抖动,层层叠叠的叶子仿佛在水面上跳动,闪着粼粼的月光。

秋韵瑟缩着跪在地上,强迫自己镇静:“奴婢既然从忠勤王府出来,这辈子就是爷的人。别的不敢保,忠心二字一定刻在骨头上,绝不会忘。”

院内烛光残留,在她发顶留下参差交错的线条。云成盯着看了片刻,直到秋韵的肩膀开始抖。

“从今往后,事、钱、人,都归你管。”云成把手里提着的钱袋子抛到她怀里,“把府里大小事情安排妥当,钱不够来要,人不行就自己看着打发,打发不了的找我来拿刀,我教你怎么砍人。”

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清晰。夜风在这一刻刮了起来,吹动他的衣袍,将腰间的刀挡住大半。

秋韵之前没掂过这么多钱,诈一下估不出来数量来。

云成顿了顿问她:“有困难吗?”

秋韵跪在横歪的尸首中央,浑身都僵住了:“没有。”

云成眼中染着夜色和血色,剑光在他下颌上反射出一道月光。他撑着膝盖弯下腰,偏着头看她:“那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没,爷……”秋韵吞了两次唾液,脸色惨白地指着地上说:“尸、尸体要怎么处理?”

“不用你处理。”云成把散开的头发捞起来,随手一扎,清清爽爽地说:“等下我出去,捎去乱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