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从勤政殿出来, 宋礼明和赵宸贺正隔得远远地站在台阶前,赵宸贺还是那样,笔挺直立, 不怎么多话, 宋礼明朝着他偶尔说上一句,歪头看看他,他不答也就罢了。

云成一露面, 赵宸贺收了吊儿郎当的视线,跟他对视。云成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轻轻点了一下头。

倒是宋礼明开了口:“怎么样?”

微风吹云成的发,他不在意,在风中轻轻眯起眼:“不去不成。”

宋礼明表情还在纠结,跟出来的福有禄说:“廷尉、宋大人, 皇上有请。”

三人短暂的对上目光, 云成礼貌地低了低头, 越过他们几步下了台阶。在昏暗的天幕中, 朝着鲜艳的红墙远去了。

天昌帝久坐有点累,福有禄给他添了几个靠枕, 又在手边掖了俩暖手炉。

赵宸贺和宋礼明从外面进来行了礼, 天昌帝没给他们看座, 直接问:“你们准备何时启程?”

宋礼明抗拒的神色都在脸上。

“不是什么大事, ”天昌帝安抚他, “等你立了功,回来给你升职,你爹想必也很欣慰。”

宋礼明“嘶”了一声, 难受道:“那我能不能晚点去, 至少过完年, 出了正月,不,出了二月。”

天昌帝不想答应,又拿他没办法。

宋礼明觉得那视线笑又不像笑,看起来有些森寒,于是自己退了一步:“那就正月底去吧,正月二十九我生辰,吃了寿宴就走。”

他看起来很尊重天昌帝,还眼巴巴地问:“行吗,皇上?”

天昌帝勉强收着脾气,半晌才生硬一点头:“最迟正月二十九。”

宋礼明又高兴起来,笑着谢了恩。

天昌帝板着脸,看向赵宸贺:“你呢?”

赵宸贺投在地上的影子蛰伏不动,收起来的视线很沉。

天昌帝跟他对视许久,才说:“怎么,你不愿去?”

赵宸贺猝然笑了一声:“怎么会?皇上恩典,臣特地来谢恩。”

他一笑起来,逼人的气势潮水般退去,显出几分年轻的桀骜来。

天昌帝不喜欢看他这样,他扣着手边的茶,沉思许久,将话理通顺了才缓缓开口:“你既然要走,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你准备交给谁?”

“当然是交给皇上。”赵宸贺从腰间解下两块牌子,朝旁边一递,示意福有禄来拿。

天昌帝诧异了一瞬,他没料到赵宸贺肯这么轻易的把牌子交出来。他以为要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但他解下腰牌的动作过于流畅,递出来的动作也毫不留念,看起来似乎不在乎。

福有禄犹豫着不敢上前,天昌帝摆手他才上去,接过牌子捧着放在窗边立着的小桌上。

“皇上要认命谁或者倚重谁,”赵宸贺说,“都是天意。”

他平时大刀阔马,根本不会如此收敛。

天昌帝有些生气,不待发作,就听他继续说:“臣此行远去西北,不知归期。”

他停了一下,唇角先动,继而发声:“望皇上身体安康,爱惜自己。病了就养着,朝会不打紧。少同御史台置气,臣不在,让别人去出头……”

他慢下来,缓缓停了。

天昌帝望着他,听再开口时恢复了一贯的散漫:“说多了。这些自然会有别人提醒,臣就不再僭越了。”

天昌帝耸了耸眉,有些动容,许久才说:“怪你犯错,当着朝臣们的面,朕不可能为了你连威严都丢了。”

赵宸贺点头称是。

天昌帝扶着方桌,两块腰牌静静地躺在距离他手不远的地方,泛着冬日特有的冷光。

“怪你管不住自己的贪念。你不体谅朕,你放肆。”天昌帝又说。

赵宸贺垂眸不语,抬手告罪。

天昌帝看着他空空的腰间,把张嘴欲出的话咽了回去,片刻后才道:“朕有不得已,朕是皇帝。”

赵宸贺抬手行礼,肩膀顶起的弧度陡峭而硬朗,像催不断的山。

“祝皇上千秋鼎盛,稳坐龙椅。”他深深看了天昌帝一眼,再开口时似乎把一些东西丢掉了:“愿吾皇万岁。”

·

将军府的梅花开了,沈欢折了几支养在瓶里。云成出来的时候心念一动,也跟着摘了几支。

沈欢送他到门前,跟他确认道:“二月二。”

云成心底有些烦躁,但还是冷着脸应了一声:“嗯。”

沈欢打量着他神色,又看他手里的梅花:“要送廷尉?”

云成眉间的阴霾更加阴郁。

沈欢不介意,兀自叹了口气:“离开京中是好事。他跟皇上之前关系好,等二月二那天……省得为难。”

云成根本不是为这个烦,他只要一想起来赵宸贺要走,心就悬到嗓子眼,跳动的节奏也不对劲,脚也踩不到实地上。

他几天都睡不好,好似得了失眠症。眼下的淡青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没关系。云成心说,等他走了就好了。

赵宸贺定了正月二十出发——天昌帝想让他快点离京。

赵宸贺该吃酒吃酒,想笑话谁就笑话谁,按部就班,好像什么都不急。

云成有两次看到他在拆信件,封面光洁一片没有字迹,那洒金的纸张十分金贵,在灯下灿灿的一片光。

他敏感的察觉到他有事情没有坦白,他也聪明的没有追问。

就像赵宸贺从来不过问他的计划。

正月二十,西北风,有太阳,但是温吞,无雪。

赵宸贺将要带着两队兵部的亲信前往西北,云成不能去送他,因为天昌帝一定会派人盯梢。

其实昨夜云成已经把该说的话说了,也用行动表达了不舍。

但还是不够。

他整夜未睡踏实,天亮时赵宸贺起床穿衣准备出发,他也穿上朝服准备进宫。

昨夜的腊梅没来得及放在花瓶里,今早开败了几朵,萎靡不振地窝在桌边看着他们。

两人穿戴整齐,互相整理衣襟,要出门时赵宸贺揉他的眼角:“这么下去不成,让太医院给抓点药。”

云成心不在焉地点头,浑身的怠倦感很重。

赵宸贺凑上去亲他的眼角,云成闭了闭眼,凑过去跟他接吻。

他的急躁一日比一日更甚,像一头寻不到出路的小兽。

昨晚上是赵宸贺喊得停,因为云成两次之后还要继续,但他已经足够疲倦,没有东西可供发泄。

赵宸贺抚摸着他的后背,强制他入睡。

他最近把恶劣凶性收起,动作之间温柔而连贯。

即便如此,桌角的梅花仍被摇散,继而掉了两支。

反倒云成很急,一直用腿勾他的腰。

赵宸贺架不住他这样,同他拉开些距离,揉他皱起的眉心。

“快点啊。”云成催促道。

赵宸贺顿了顿,刚洗完的脸上冰凉清爽,到现在还没有沾上汗珠。

“别停下。”云成又说。

赵宸贺配合他的话,把剩下的两支梅也摇掉了。

“别想太多。”他在毫无章法的杂乱声中安抚,“我给你留了人。平日刀绑结实点,别拿得太快。”

云成睁开眼看他,伸手揉他眉眼和耳垂。

“不是你说的,秋天就把我召回来。”他手心太热,赵宸贺有些掌不住,咬牙笑起来的时候轻挑感陡然而生,“别等秋天了,夏天就把我弄回来吧。”

云成诧异了一刹。

因为赵宸贺从不催他,没有给过他一丝丝的压力。

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情只有蛛丝马迹可寻,赵宸贺要靠运气才能捕捉到。偶尔捉到一次,他就难以克制地要逗弄几声或者撩拨几下。

“行吗?”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索性放开了,大刀阔马地开始使劲儿,“王爷?”

他一凶起来,云成险些受不住。

赵宸贺偏僻还要追问:“这枕头风,吹得够不够?”

云成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

今日终是晚了。

两人先后出门时分辨不出时辰,太阳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具体位置。

赵宸贺骑的马,云成则坐马车。他闭眼在车内假寐,听着后面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好似远在河对岸的战鼓,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斩下。

快了,他心说。

到了扶陵大街尽头,马蹄声渐微,最后彻底听不到了。

云成睁开眼愣了片刻,撩开窗帘往后望,长街空空****,三五人影走走停停,没有赵宸贺的身影。

他走另一条路,去兵部汇合,然后再去城外誓师,最后出发去西北。

赵宸贺走的当天夜里,天昌帝从噩梦中惊醒。

“啊——”他大叫着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寝宫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刮动纱帐,鬼影一般飘摇不定。

他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四周,看到福有禄跪在床边幽幽望着他:“皇上,您做噩梦了?”

天昌帝点点头,昏沉沉地呆坐着。

他回想赵宸贺交上来的两块牌子,却无论如何看不清那上面的纹路。

福有禄去倒水,片刻之后进来,天昌帝伸手要接,福有禄绕过那只手,坐在床边要喂他。

天昌帝一顿,看了那水一眼:“……这是什么,怎么是茶色的?”

福有禄咧开嘴笑了笑:“助眠的,您快喝了吧。”

天昌帝不想喝,往后躲了躲。

福有禄盯着他的动作,收了笑的时候露出凶相:“那奴才只好喂您喝了。”

“你做什么!”天昌帝惊怒,指着他,“福有禄,你放肆!”

福有禄伸手要揽他,天昌帝继续往后退,撞到了结实的木栏。

他退无可退,被福有禄一把抓住,端着碗就往他嘴里灌——

“啊——”

他惊叫着挣扎起来,猛地睁开了眼。

寝宫里拉着厚重的窗幔,黑漆漆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窗台上的九里香开的正盛,在黑暗中像个张牙舞爪的刺客。

“……”天昌帝喘息着艰难坐起身。

窗幔一动,福有禄从角落里钻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小心地问:“皇上,可是做噩梦了?”

天昌帝直勾勾盯着他,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

福有禄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跪在床边,要给他喂水。

一时间梦中惊悚纷沓而来,天昌帝浑身汗毛舒炸,脸色骤然全白。

“你退下!”

他伸手指着他呵斥,又想抬手打他耳光。谁知浑身颤抖不停,胸口闷不透气,手也不听使唤。

福有禄急得给他拍后背顺气。

天昌帝在熟悉的困倦中撑着身体,下一刻,喉咙涌上腥甜,“噗——”的喷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