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下午约了沈欢见面, 在春茶水榭。

沈欢来得稍晚,提着个药包,慢吞吞地走到云成身边, 同他一起靠在椅子上, 对着打开窗户的天空发呆。

不一会儿,弹奏琵琶的歌伎进来,三人成伍前前后后错落在屏风后面坐好, 开始轻轻地弹奏春日宴。

一曲结束,云成说:“下手挺快, 赶在我回来之前就把事都了结清楚了。”

沈欢眼下乌黑明显,薄而横长的眼皮挡住一半瞳孔,面色比之前更加阴沉:“南亲王在路上没少耽搁功夫吧。现在才能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

“不然现在在勤政殿挨打的人就是我了。”云成想到赵宸贺,短暂的走了一下神, “你最近没睡觉吗, 脸色这么差。”

沈欢一愣, 慢慢睁开眼, 继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云成不明所以,等他笑够了, 才听他说:“你啊。”

他挂着笑意, 转头打量云成:“咱们长话短说。王爷, 你帮我弄死何思行, 我替你解决掉陈阔, 成不成?”

云成把手搭在靠椅上摇:“我听皇兄的意思,邵辛淳是邵辛淳,何思行是何思行, 犯了错各不相干。可见何尚书不好动。”

地上的影子跟着他的动作一起轻晃, 轻纱若柳扶风, 偶尔扫过地面。

云成继续说:“等立了太子,下一步就会让他给太子当老师。就更不好动了。”

“如果好动,我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这话。”沈欢叹了口气,“如果皇子成不了太子,那何思行也就成不了帝师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难怪皇兄要罚你。”

“大逆不道。”沈欢低声念着,无声地凉笑,“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

云成眉目松散,笑而不语。

沈欢转过头:“王爷,你骗不了我。你的野心都写在眼睛里。”

他单薄的眼皮盯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里头的风景动了一动:“你长了一双和太上皇一样的眼睛。你们看人的时候充满了高高在上,胜券在握。”

云成仍旧无动于衷,只说:“看邵辛淳的结果,何尚书也不怎么会当人的老师。”

沈欢回过神,靠得更深陷了些:“会不会当不重要。他现在位置高,将来门生遍布朝野,以后都是拥护太子的人。王爷既要长久打算,就不该留此人。当然这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我跟他有私仇。”

他如果只谈何思行对自己的不利,那云成不一定会动心思,但是他把事情明明白白摊开来讲,就显得诚恳可信得多。

云成沉默的时间稍长。他望着窗外沉思,天边偶尔掠过的鸟成了他眼中唯一的风景。

其实他把野心隐藏的很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想过也不会再过以前的那种日子,他想要改变,但并非迫不及待。

歌伎续弹了一首秋芍药,弦声一直响个不绝。

“朝堂要变天了啊。”沈欢说,“你回来之前,京中除了忠勤王府和邵家,还有一桩丧事。”

云成看了一眼他。

沈欢:“御史大夫上谏,被皇上当朝呵斥,罚了俸禄赶回家去了。”

“那可是三朝元老。”云成说。

沈欢点头,嗤笑一声:“他夫人已经六十多岁了,听闻老爷子被斥责,突发心疾,没了。才下葬没两天。”

云成没有点评。

俩人琴声中各自沉思。

云成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陈阔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手上有他的把柄,但是现在不能拿出来。”沈欢跟他一同望着窗外,侧脸尤其冷淡,“不到最后一刻,他就是我的退路。”

太上皇在位时,他肯与何思行点头之交,也肯与陈阔虚与委蛇。待天昌帝一登基,他便开始布局谋划,逐渐猖狂地揭开凶狠憎恶的本来面目。

云成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恩怨,闻言只是笑了笑,轻轻巧巧地说:“你别压错了宝。”

沈欢望着他,眼中波光微动。

云成垂着的手合着琵琶打拍子,轻轻地敲在躺椅上,在这清脆声音中,他说:“我才是你最后的退路。”

·

傍晚时分,云成提着药包去廷尉府。

到了门口,祝思慕候在一旁,云成把腰刀接下来递给他。

祝思慕颠了颠分量,云成看了一眼:“想玩找个宽敞地方。”

祝思慕高兴地点头:“谢主子!”

赵宸贺把他给了云成,那云成就是他的主子,他叫起来顺口且自然,把自己当成一件趁手的兵器。

然而云成总是波澜不惊的,别人称呼他什么,他看起来都很习惯。

“一会儿再玩。”云成突然想起来似地停下脚步,“先去盯一个人。”

祝思慕等着他吩咐。

云成敢把事情交给他去做,就没打算瞒着赵宸贺。站在廷尉府的大门前,光明正大地说:“盯着何思行,事无巨细,向我报告。”

祝思慕毫不废话,立刻去了。

云成对他的表现心满意足,提着药包走上台阶。

守在两侧的侍卫朝着他行礼。

云成点点头,伸手一推门,发觉里头竟然没有闩,一碰就开了。

他脚下没停,继而走了进去。

赵宸贺光着膀子趴**正在换药,云成凑过去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江夜要开口,被他嘘声止住,把药包递过去。

他轻轻拨开涂药的侍女,坐在床边挽起了袖口。

赵宸贺察觉到背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有些不爽地动了动。

云成轻轻给他擦着药,赵宸贺闭着眼,脸色看上去很烦。

“云成还没有回家?”他烦躁不爽地骂江夜,“叫你请个人磨磨唧唧。”

江夜眼鼻观心,不敢吭声。

赵宸贺继续气道:“继续去等他,告诉他,让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云成忍着笑。

“啧,”赵宸贺冷不丁被碰到了后背的伤口,反手抽过去一巴掌,“手这么重,你要死了。”

云成半路上抓住他的手腕,拉过来放在自己脸侧蹭了蹭:“火气这么大。”

赵宸贺看清楚是他,又“啧”了一下:“你还舍得来啊?”

“这不是来将功补过了。”云成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趴好,快涂完了。”

赵宸贺一想刚才是他给自己擦药,浑身毛孔都跟着张开了,痒得难受。

“今天不用你去户部,跑哪里去了?”他黏黏糊糊的摸着云成的脸,偶尔揉捏一下耳垂,“我被打成这样,你现在才来?”

江夜挥手叫所有人退下,自己也跟着出去,关上了门。

内室昏黄一片,无数尘埃在天光底下飘**。

赵宸贺声音里头的烦躁消除,取而代之的是明目张胆的黏糊:“钱你拿了,打我挨着,可以啊云成,赚了。”

他体温高的烫人,云成清了清嗓子,安抚他:“经此一事,你在兵部的权柄就重过陈太尉了。”

赵宸贺根本不吃这套。

“陈阔的重心在联系西北事务,在兵部本挂名不管事。”他的手低了,声音也低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就能哄得团团转。”

云成给他涂完了药,手却没停,继续在伤口周围打转:“皇兄有意哄你。”

赵宸贺停了片刻才说:“他想让我为他办事,又怕我居高自重,打了我几下,又怕我恼了。所以赶紧哄哄我。”

云成沉默着,揣摩着。

“我听皇上的意思,根本没拿你三哥回事。葬礼刚刚办完,就急着立太子。”赵宸贺长舒一口气,鼻音很重,“邵辛淳的这件事恐怕也有他默许的缘故。所以何思行不受罚,沈欢也没受罚。”

“他要立太子,正是立威的时候,你正撞在枪口上……”云成差点咬到舌尖,“你把我供出来,就说盐铁司是我推荐的。最多我功过相抵,总不会挨打。”

“打就打。”赵宸贺看他扬起的下颌,还有深藏于迷蒙的眼中的无辜,“如果是你,你会打吗?”

云成屏息着发出声音,在半明半昧的榻边笑了起来:“我若是他,就把兵部的事情跟禁卫军的事情分开来办,提拔新督,下你的权。你若是不服气,就把你扔到西北去打仗。”

·

御史中丞季择林在关够了三个月禁闭后,终于被放了出来。

天昌帝用汤药养了几天,也能上朝了。

朝会在恢复半月宵禁后如期举行,天昌帝褒奖了云成和曾峦一行人,又将刑部从上到下骂了一顿。

因而赵宸贺告病假不在,所以连他也一并批评了几句。

偌大朝堂无人吭声,一片寂静中,季择林站了出来。

“皇上,”他关了许久眼见消瘦,眼角上也多了几道纹路,“臣有本参奏。”

御史台纷纷盯着天昌帝,天昌帝盯着堂前孤零零站着的人,许久才硬挤出话来:“爱卿请讲。”

季择林捧着手,垂着头,抬声道:“臣一参皇上封爵轻易。十二爷南下立功不假,只是时间太快,人也年轻,可等一等再封亲王。”

云成站在原地表情没有一丝惊动。

宋礼明哈了一声,也站了出来:“有功就赏,有过就罚,历朝如此。南亲王立了功,没有赏金银,也没有赏房屋田地,难道皇上要嘉奖谁一个爵位也要季大人同意吗?这本不是封疆封城的大事,说是皇上家事也行得通。”

宋礼明跟季择林都属于御史台,按理说应该一体同心共同对外,但是宋礼明不。

他重义气,既跟云成拜了把子,那云成就是他大哥。

天昌帝面色稍缓,对宋礼明投去赞赏的目光。

宋礼明得意的点点头,其他御史台的人都一起看向御史大夫,不敢吭声。

季择林忽视了他,面朝龙椅,接着道:“臣二参廷尉狂妄自大。私定盐铁司人选,重拳涉政。”

赵宸贺今天虽然没来,但他告的是病假,朝堂之上人尽皆知。

怎么病的?

被天昌帝打病的。为着也是盐铁司的事情。

天昌帝不耐烦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罚了也打了,宸贺说的也有道理,眼下充足国库要紧。”

季择林无视他的话:“罚的太少,打的太轻,如此轻轻拿起轻轻放下,有失天威。也难保群臣不会效仿。”

如果赵宸贺此刻在的话,一定会喷的他妈都不认识。

可惜他不在。

天昌帝看着底下蠢蠢欲动的兵部、吏部人员,强自闭了闭眼睛,咽下一口气,没有跟他继续争。

“知道了,朕会考虑。”天昌帝目光锐利地剜着他,“还要参什么?”

季择林目视前方,掷地有声道:“臣三参皇子年幼,百业待兴,此时不宜立太子。”

殿上氛围比之前更加沉默了,御史台管好了自己的眼睛,宋礼明也闭紧了嘴。

天昌帝扫视全场,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漫长的沉寂中,直到云成出列:“皇室子嗣凋零。立了太子,就立了根本。册立太子宜早不宜晚。”

季择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和意外。

天昌帝立刻道:“朕只有景复一位皇子,立了他,百官也有了主心骨,知道自己该效忠的是谁。以免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想法来,最终落得老三的结果。”

他暗指忠勤王府其他庶出的弟妹,或许连云成一并提点了。

季择林深吸一口气:“皇氏花开两支,太上皇在位时没有子嗣,最终禅位于忠勤王府。您子嗣稀少,若是皇子不堪用,也可以从其他旁支里面挑,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天昌帝指着他,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季择林跪在地上,铿锵道:“当年太上皇能选中您,望皇上也能选中雄才,将来顺应天意民情,继承大统。”

天昌帝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福有禄端上茶水要喂给他喝,他哆嗦着喝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云成焦急道:“皇兄!”

天昌帝朝他摆摆手,而后猛咳着吐出一口血来!

满朝文武皆惊,一齐跪在高呼:“皇上保重龙体!”

天昌帝耳朵里听着那喊声,脑子里像有弦在拉。磨的他脑仁俱裂,双眼发黑。

伸出去的手抓在了龙椅上,那上头还站着猩红的血迹。

福有禄惊叫一声:“皇上!”

只见天昌帝双眼紧闭往后重重一靠,整个人砸在金碧辉煌的龙背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