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辛淳又一次跪在了勤政殿冰凉冷硬的地板上。

他赌上身家性命, 举报揭发沈欢不轨之心。

跪在旁边的沈欢则一如既往的单薄,同身前摆放着抄写了几页的罪责书一样的沉默。

这次惊动的人要更多,大尚书何思行受召冒雨赶来。即便撑了伞, 肩头仍旧湿了一片。

他的衣摆滴着水, 垂着眼冷静道:“皇上,臣没有听明白您的意思。邵辛淳审案没有问题,是沈少府诬陷他的, 是这样吗?”

天昌帝面色格外的难看,他先是睁开眼把沈欢上下巡视了一个遍, 随后满是怒意的质问何尚书:“你的徒弟说,沈欢因为对当年你抢他师父一事怀恨在心,所以今日才要诬陷他办案不力。何思行,你怎么说?”

何思行抿了抿唇, 那一瞬间他的态度非常不自然, 但他没有看其他人, 仍旧收敛着视线温声答:“幼时年少, 又都是些顽皮事情,想来不至于。”

天昌帝从鼻孔里重重呼气。

邵辛淳直起身, 不顾自己肿的渗血的脸颊:“沈少府说, 当年何尚书抢了他的师父, 逼他远去西北, 后来父亲在路上遇刺, 归根结底,都是尚书的错。所以他才伙同三爷要拉尚书下马,以此泄……”

“辛淳!”何思行打断他, “不许放肆。”

天昌帝脸色青白交加:“让他说。”

邵辛淳迟疑着看向尚书。

何思行顿了一下, 放缓了语气:“皇上圣明。当年之事臣与沈少府尚且年少, 许多事情不知道其中隐情。但若是沈少府有心责怪,臣也认。”

邵辛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不可能,”他重复着,摇着头,“当年沈少府父子遇刺明明是……”

“闭嘴!”何思行呵斥道。

邵辛淳急道:“师父!”

这句‘师父’并没有撼动何思行,他甚至没有偏一下眼神。

然而天昌帝的眼神已经由气愤彻底变成了狠煞。

“看来邵卿对当年之事十分了解。”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去问沈欢,“你了解吗?”

沈欢脊梁弯着,头埋得很低:“罪臣了解的已经全部告诉了邵大人。”

天昌帝转而问何思行:“沈少府说是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你认吗?”

何思行闭了闭眼,他明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缓缓道:“认。”

“那你们是仇人了。”天昌帝端起盏来抿水喝。

两人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邵辛淳浑身都在颤抖,他望着何思行,但是没有收到丝毫回应。

天昌帝喝水的声音让他浑身汗毛直立。

他潜意识里发觉,自己似乎被放弃了。

何思行在他和沈欢之间,选择了后者。

甚至没有迟疑哪怕一刻。

何思行曾经告诉过他当年沈欢父子被刺杀的真相——沈欢自出生便养在虎威将军名下。高祖皇帝的亲弟企图篡位,一边派人马追杀当时南下的太子,一边派人行刺沈欢这个高祖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后来篡位失败,太子登基,处死叔叔。随后太上皇在位十八年,禅位于堂弟,就是如今的天昌帝。

兜兜转转,篡位者的儿子终是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皇帝。

但是确确实实,虎威将军在当年乱斗中惨死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陈年往事,自从天昌帝登基之后就成了宫廷秘闻,没人敢再说了。

毕竟哪位皇帝都不想有一个篡位失败被秘密处死的父亲。

现如今沈欢把虎威将军的死算在何思行身上,而何思行又肯接这个锅,天昌帝乐意之至。

唯有半道上蹦出一个邵辛淳,偏要说不行。

天昌帝本来想利用他扳倒沈欢,然后在云成回京之前叫他彻底闭嘴,从而把他曾派人行刺试探云成的事情彻底掩埋。

但是邵辛淳太‘愣’了。只要事涉何思行,他连脑子都丢了。

天昌帝把茶盏放回桌上,清了清嗓子:“邵卿年轻,凭空揣测出这些事肯定是有人教唆。尚书教过这些吗?”

邵辛淳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何思行。

只要他说教过,那自己就是无辜的。但是他肯定会因此收到重责。

然而何思行只是望着面前的地板,不曾回首看他一眼,也不曾浮现动容或是迟疑的表情。

“没有。”他说。

邵辛淳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最初的震惊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是悲愤、不甘和果然如此。

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使他彻底在与沈欢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他不再咄咄力争,也没有再出声辩驳。

天昌帝最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邵辛淳突兀的动了动嘴角,却是自嘲般笑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没有了。”

天昌帝摆摆手,邵辛淳一声不吭地被飞快地压了下去。

内室短暂的窸窣声过去,恢复了一贯的死气沉沉。

在寂静中,沈欢跪地更低了:“臣有罪。不该同邵大人说私事,以至于他情难自抑。微臣自请抄写罪责书十遍。”

天昌帝冷冷地注视着他。

沈欢埋着头,继续说:“并于每日朝会前后,在宫门处宣读,以表罪臣悔过之心。”

天昌帝的视线来不及起变化,何思行请罪道:“臣不善教,以至于辛淳心有旁骛,案子办得不好,还牵连许多人,请皇上责罚。”

其实这件事横竖挑不出他的毛病,不管是案子还是今晚的拉扯。

天昌帝将视线移到他身上,突然问:“云成遇刺的案子结果是否有你授意?”

“没有。”

“当年将军府惨案,你是否清楚内情?”

“不清楚,当时臣尚年少。”何思行面色不改的重复,继而话锋一转,“若是皇上对当年事情心存疑虑,那臣愿意重启案卷,重新调查。”

天昌帝没立时开口。许是久坐小腿酸胀,他撑桌动身,福有禄立刻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他站在榻前,目光巡视着跪在地上的何思行。

这是朝廷几代更迭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尚书。用不了几年,他的学生就会遍布朝堂,青黄不接的内阁将会迎来新的首辅。

甚至将来年幼的皇子登基,仅凭一个赵宸贺还不够,也要倚靠他稳定朝中局势。

天昌帝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不必重启调查,何尚书的肱骨之心朕心里知道。”

从勤政殿退出来后,何思行没有立刻走,他一直等到沈欢也从里头出来,这才迎上去。

“没有罚你过重吧?”

沈欢没看他,脸上的血色很少,显得眼睛更黑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带,将他们理顺:“罚什么算重?”

何思行:“不受皮肉苦就行。”

“尚书说的真轻巧。”沈欢自顾走下台阶,“罪责书不是你来抄你来读,丢的不是你的面子,你当然是怎样都行的。”

何思行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一道往外走。

他发觉沈欢走的并不顺畅,虽然他竭力想要掩盖这一点。他猜测可能是久跪的原因。

“你的眼神好像很怜惜我。”沈欢脚下没停,虽然他的膝盖的确很痛。他维持着微微向下的视线:“我可怜吗?”

何思行沉默的时间很长,虽然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升到了尚书,但其实高官惯有的一些高高在上和咄咄逼人他都没有。

他话很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这条人命,算是我还给你的。”

“你一点都没变。”沈欢停下脚步,“别人的命都不是命,你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就可以拿走。果然啊,自私自利的何尚书一如既往。”

何思行的体态和五官都显得他很年轻,但是眼睛里沉淀的岁月骗不了人。

他盯着他:“想当年你我一同拜入太医院求前途,阴差阳错到如今,都走了另外的路。欢,当年的事是我欠你,十八年了,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原谅。”沈欢轻轻地念,“哈。”

“我可以帮你的。”何思行的声音有些哑,“只要你肯原谅我。”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呢?”沈欢静静地问。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天真的沈欢了,那个少年在经历了生父抛弃,养父惨死,被人一路磋磨着长大,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何思行的嘴唇动了动。

沈欢垂眸笑了一下:“很快,皇上思及兄弟情义就会对三爷从轻发落,他出牢之时,就是我下葬之日。”

他垂着手,温柔地询问:“一个邵辛淳不足以消灭我的恨,我还要李升垣去死。尚书能帮我这个忙吗?”

·

云成在睡梦中惊醒。

敲门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

他缓了一下才坐起身,赵宸贺不在旁边,透过屏风,能看到他坐在那边在同人讲话。

云成披了件袍子溜达过去,勾了张椅子坐下,靠在桌边慢吞吞地系衣带。

赵宸贺和江夜一齐看他,江夜先回神,差点咬到舌头。

赵宸贺眼神里来了些兴趣:“继续说。”

“……狱差本来是给邵辛淳和三爷松绑要他们画押的,这是规定的流程。”江夜一边说着,一边皱眉,“然后不知怎的,刑部外头走水,狱差赶出去看了一眼,等再回去,三爷已经被邵辛淳勒死了。”

“勒死的?”赵宸贺问。

江夜点头,觉得自己脖颈发凉:“用扣住手的铁链。”

云成系好了衣带,又去提壶倒水,赵宸贺先他一步,把水杯推到了他跟前。

云成端杯喝水,好一会儿才咽下去一口。

赵宸贺把视线从他滚动的喉咙上扒下来,撑着桌面问江夜:“狱中没留其他人吗?”

“留有两个狱差。”江夜说,“如他二人所说,当时三爷不肯签字画押,而且嚷着要见皇上。邵辛淳就是在那会儿突然暴起,用铁链缠住他脖子,将他勒死。”

赵宸贺哼笑了一声:“邵辛淳一个文官,两个狱差拉不开。”

“皇上也是这么说的。”江夜说,“严刑拷打两个在场的狱差,打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仍旧一口咬死事发突然,邵辛淳又状似发狂,根本拉不动。”

云成把喝干了的水杯放下,突然问:“邵辛淳死了吗?”

江夜:“快了。皇上震怒,当即下旨抄了邵辛淳的九族。”

云成点点头,心不在焉望向窗外。好似刚刚的兴趣突如其来,一句话的功夫,那点兴趣便又烟消云散了。

赵宸贺:“现在这案子落谁身上了?”

“何思行吧。”云成回过神,随口道,“他从刑部发家,是邵辛淳的老师,又是皇亲命案。”

“真是何尚书。”江夜朝他重重点头,“皇上点名要他,让他两天以内,必须给一个交代。”

正说着,敲门声又传进来,京都的信使快马加鞭的赶到了。

“皇上急召,”来人风尘仆仆、气喘吁吁,扑通一身跪在敞开的门内,朝着赵宸贺和云成道:“三爷暴毙,皇上请您二位忙完尽快回京。”

云成同赵宸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江夜呵斥道:“说清楚。”

来人急道:“大理寺评事邵辛淳翻污旧事,挑拨皇室关系,被发落后心怀怨恨,谋杀三爷。皇上一怒之下病倒,请廷尉和十二爷尽快回京。”

——邵辛淳翻污旧事,挑拨关系。而后心怀怨恨,谋杀三爷。

看来这就是天昌帝给这件事定的结论了。

云成面上不动声色,关怀道:“辛苦了,我叫人安排好食宿,好好休息两天。等手头的事情忙完,随我一起回京。”

来人呼吸仍未平稳,只觉得云成过于冷静了。

不等他细想,江夜已经将他扶起,客客气气地带着他往外走:“随我来。”

等他们走后,赵宸贺靠在椅子上,手臂舒舒服服地搭在桌边,看着云成。

云成正在无意识的揣摩手里空掉的茶杯。

“考虑回去了?”赵宸贺问。

云成收回神思,看了他一眼,还是之前的说法,“不着急。把粮食的事情解决好,再说回去的事。”

赵宸贺低笑一声,眼中分辨不出情绪。

云成也跟着嗤笑了一声:“现在回去就是引火烧身。等该杀的杀完,该办的丧事办完,再安排往回走。”

赵宸贺仍旧从眼角觑着他。

“嗯?”云成斜着看回去,“你不会以为我远在这里,还能操控京都吧?”

“有这个可能。”

“太瞧得起我。”

“真不是我要栽赃你。”赵宸贺不怀好意地眼睛也跟着微微弯起,“你在我这里,没什么可信度。”

云成搁下茶杯,收回来的手顺势搭在了他手腕上:“那你说,怎么才能有可信度呢?”

这个人太可恶了,赵宸贺心想。

他有时表现得懵懂天真,对情爱毫不开窍,令人生闷气。但有时候又无师自通,说话与动作拽人心弦,浑然天成。

这种尘埃落定之前无意识的偶然亲昵,叫人放也放不开,戒也戒不掉。

赵宸贺恨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