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摸到桌上镇纸停顿都没有反手就削,镇纸趁手,犹如短刀,尖利的风声终于将步步紧跟的赵宸贺逼退了半步。

云成抄着镇纸锐利地盯着他。他胸膛起伏剧烈,不知道是打累了还是气的。

“当时外面有追兵,你又不老实,张嘴要喊人、闭嘴要动手,床榻被你折腾的吱扭响,一来二去的,这全怪我吗?”赵宸贺主动退后半步,“你想投靠我算是找对人了,皇上器重我。别说保你一个,再加上你庆城的外祖家,都不是问题。”

云成手臂绷的很紧,预备着随时动手。

赵宸贺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武器’,继续说:“宵禁出门赶来,可见我对你很重要。为着这么点小事就放弃了,值当吗?”

云成站在原地未动,蓄足了力,预备他再胡说八道就接着打。

然而赵宸贺一反常态地正经起来,“忠勤王府和将军府,说平分秋色那是抬举你三哥李升垣。”

云成盯着他,腕间肌肉紧韧,没有放松分毫。

赵宸贺:“将军府有高祖皇帝遗子,是太上皇的亲兄弟,明里有边关将士站队,暗里有太尉支持,还不曾参与宫变。忠勤王府虽然是当今皇上潜邸,你三哥李升垣却跟他不是一母所出,感情不深。而你虽然是他嫡亲的弟弟,看他十八年才把你从庆城捞回来就知道,他觉得你不堪大用。”

云成没有被‘不堪大用’四个字影响。他维持着冷峻的表情,看不出情绪:“我从庆城初来乍到,对朝中局势不熟。”

“我熟啊。”赵宸贺唇角勾笑,缓缓地说:“放下镇纸,我慢慢讲给你听啊。”

云成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抄着那镇纸,浑身绷的像张随时待命挽起的弓。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暂时没想好。”赵宸贺说:“我那天跟你分开之后就患上了失眠症,夜里总是想着你。要不你今晚别走了,让我踏实踏实。”

这话说的委实太不要脸。

云成一想起那晚来就想砍人,然而今天没带刀,真打起来,他肯定打不过赵宸贺。

他站在桌前不敢轻举妄动,薄光在他耳后留下阴影,仿佛背着什么不堪出口的秘密。

赵宸贺越过地上残骸,扯出两张椅子来,推了一张给李云成,示意他坐。

“你敢只身来廷尉府找我,必然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自己先坐好,手肘抵在桌上,撑着头,悠闲地问:“你原本想用什么办法说服我在京中保你?”

云成看了一眼椅子,觉得离赵宸贺太近,就没有过去坐。

“现在不想说服了。”云成抬着眼看他,安静使他的理智稍稍回笼:“既然京中诸位高官各有各的难处,那我就不着急往上凑了。也不必找什么同盟,各自走一步算一步吧。”

赵宸贺禁不住打量一眼李云成,只见他眼皮绷得紧,侧颊却已经放松了,浑身透出蓬勃的年轻感来。

赵宸贺想跟那晚一样,俯在他耳边嗅一口他清爽的气息。

云成眯了眯眼:“再这么盯着我,我真要下狠手了。”

“原来给我留着情面呢。”赵宸贺道,目光好歹收敛了一半:“话也不是这么说。他们难他们的,你何必吃这个苦。来现在说说,你之前准备拿什么条件跟我结盟?”

“你能给我什么?”云成反问。

他们之间隔着狼藉和透亮的灯光,反应却差得多。赵宸贺从容道:“你刚刚要求的,我保你性命无忧。”

云成视线冷清的盯着他:“活着也分怎么个活法。”

“当然是痛痛快快地活。”赵宸贺往前倾身,压住了自己投在桌面上的阴影,“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说点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比如你来京路上遇到的刺客,有两个的身份已经查出来了。想知道吗?”

云成看着他,灯光在他侧颊上投出细腻的光。他眼睫半垂着,在下眼睑上留下参差朦胧的阴影。

他连衣角都没移动一下,却在这光里短促地笑了一下。

赵宸贺没搞清这笑的含义。

云成兀自笑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里的镇纸,轻轻松松地站在对面。

他不准备谈了。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刚来还是得安分守己。”云成掸平衣衫,说:“天太晚了,宵禁时分出来我心里很不安,得快点回家了。”

赵宸贺动作一顿,远远的望着他:“没谈完呢。”

时间让云成沸腾的热血冷却,面上变得清淡,“不谈了,你位高权重,我没有筹码。”

“也不‘报仇’了?”

“啊。”云成说:“打不过,不打了。”

赵宸贺神色不动地看着他,堂内门窗紧闭,一旦安静下来就连一丝风声都不闻。

云成扫了一眼紧闭的门,“明日我要进宫面圣,廷尉该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关起来吧?”

“当然不会。”赵宸贺微微一动,投在桌上的影子也跟着动,“我是想找人送送你。”

云成偏头跟他对视,舌尖抵了抵牙齿,把音调都拉长了:“那真是太好了,我心里不胜感激。”

赵宸贺真的没有拦他,派人把他送到了扶陵大街的尽头。

江夜说:“十二爷,对不住,宵禁不归我们廷尉负责,如果被人发现了府内马车,那恐怕廷尉明日又得被参。只能送到您这里了。”

云成从马车上跃下来:“怎么廷尉经常被参吗?”

“也不止我们大人。”江夜忍不住为他辩护:“御史台的人都是疯狗,见人就咬。”

云成没忍住笑起来。

江夜有些不好意思:“我出言不逊,还请您见谅。”

“挺形象的。”夜风比刚入夜的时候大了些,也凉了些,吹的云成发丝不停扫脸,“回去吧,改天请你吃东西。”

江夜只当他是开玩笑,笑着说:“那您路上小心,别被巡逻队抓到。”

云成摸黑回到王府,一刻不停的去摸自己的刀,冰凉的触感硌在掌心的感觉能让他冷静。

他今夜憋了一肚子的气。

看来舅舅打听来的消息并不完全可靠,至少传闻中‘男色女色都不近、只爱权势’的廷尉赵宸贺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坏蛋。

云成推开窗,估量了一下时辰,然后把刀抽出来,借着月光轻轻的擦拭干净后重新入鞘。

这院子太偏了,伺候的人零星几个,守夜的家仆靠在门边呼呼大睡。

片刻后他关上窗,抱着刀合衣躺在了**,终于进入了入京后的第一个梦乡。

次日管家来的很早,云成却早已经洗漱完毕,管家推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桌上看书。

管家有些奇,扫了一眼,那书竟然是册廷尉野史。

“要进宫去了吗?”云成把书放下,望了一眼放在枕边的刀,有些不舍。

“马车已经备好了。”管家说:“皇上身体不适,今日不朝了,早些去候着吧。”

云成指了指桌子看了一半的书:“能带着这个吗?”

管家摇摇头。

“好吧。”云成叹了声气,站起身来。

一路上管家提点了一些宫内注意事项,尤其强调了一下等出宫后要先回王府见三爷。

云成一并应下,看起来很好说话。

引领的宫婢像是个哑巴,一路把他带到了勤政殿的门口。

御前侍奉看了他一眼,进去禀告,出来后便道:“十二爷请进,皇上和廷尉大人正在讲话,您进去后在门帘外面稍等一会儿。”

云成点了点头,轻声往里走:“有劳。”

他本以为今天来的够早了,没想到有人更早。

隔着帘望见里面的人影,又听到他的声音,云成下意识的又想摸刀了。

里间靠在小榻上的天昌帝喝完了药,把剩下一点残渣的药碗放回原位,倚着宽厚的书桌道:“坐下说。”

赵宸贺没推辞,坐在宫婢搬来的圆凳上,看着天昌帝说:“皇上脸色不太好。”

“没好过。”天昌帝咳嗽几声,动作间扯出脖颈上一圈旧伤,显得狰狞而可怖,“天气热起来,心窝憋闷更是反复。”

赵宸贺余光扫到候着帘后的云成,拢着袖口说:“实在不行就换副药吃。”

“换了。”天昌帝摆手不欲多说,拿起棉巾帕子擦拭嘴角,“听说你最近往庆城派人,要在馆子里找个什么人。”

“嗐。”赵宸贺毫不吃惊地笑了一下,表情介于正经和不正经之间:“上个月臣去庆城查盐铁,晚上住在澄阳楼,碰到了个人。”

天昌帝也跟着笑了一声:“让你去查贪官,你倒好,还能捎带着琢磨一段姻缘。”

“查到官吏贪污证据之后,臣权衡利弊觉得不必等到三司会审。”赵宸贺表情仍是放松的:“皇上赐先斩后奏之权,臣也就用了。”

天昌帝沉吟道:“斩的好。你下手狠快,庆城官员很长一段时间内应当都会有所收敛。”

“正因为下手太快了,惹恼了很多人。”赵宸贺叹了声气,“庆城官匪勾结太严重,土匪窝没受过这种窝囊气,想要臣的命。”

天昌帝静静的听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吩咐道:“赐茶。”

茶水端上来,奉在赵宸贺眼前。

赵宸贺端起来一口闷了半盏,可见是真渴了:“臣让其他人先回京,自己躲去澄阳楼,借着姑娘的‘闺房’歇了一晚。虚晃一枪,没跟他们硬碰硬。”

天昌帝忍不住露出促狭地笑容来:“这事也就你干的出来。”

赵宸贺低眉笑。

“姑娘既然对你有这救命的恩,你想留在身边也行。”天昌帝收了笑,提点道:“只是馆里出来的,门不当户不对,不能娶做大夫人。否则御史台更要参你。”

根本就不是姑娘,赵宸贺揣着这秘密,面上仍旧是恭顺的态度,毫无心理负担的说:“是。”

“说起庆城,”天昌帝想了一会儿,望向外间,看到了那垂头站立身影,“十二什么时候到的?”

赵宸贺跟着他一块看了一眼,眼里带着笑,语气却平常:“应当是昨日到的。”

天昌帝对这个手握重权的近臣非常倚重,收回视线问道:“你看看给……叫什么名?”

“叫云成。”赵宸贺说。

“云成,这名字一般。”天昌帝道:“你看看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先蹲着,回头有更合适的再挪动。”

云成站在帘外,听着他们讨论自己,安排自己。

片刻后,只听赵宸贺说:“十二爷刚回来,不宜放在太高的位置,但也要顾及宗室颜面,不能太偏。户部倒是有个缺口。”

他说话时好似胸有城府,又好似光明磊落,“户部左侍郎品阶不高,也不算低。”

天昌帝静静听着。

云成也静静地听着,祈祷自己不要去户部天天跟人扯皮。

“臣思来想去,”赵宸贺说:“那处挺好的。忙,不太重要,但又不能缺。”

他推荐的职位跟廷尉职权八竿子打不着,天昌帝沉吟片刻,满意地笑了一下:“可以,拟旨吧。”

云成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