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舅家出来, 已经月过中天。

城中央的热闹稍有退缩,然而仍旧繁华。

云成遥望远方,良久呼了口气。

“叹什么气?”墙头上有人冷不丁的问。

云成豁然抬头, 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他对这声音太熟了。

“你怎么会在这?”他仰着头问。

赵宸贺跳下来,用下颌挑了挑他出来的门:“不带我进去认识一下?”

云成余光里是天边的月,犹豫道:“不了吧, 太晚了。”

赵宸贺虚伪又真诚地笑了一声,没有再提。

云成想了想:“你怎么晚上又出来, 万一再有刺客……”

“血腥味。”赵宸贺打断他,“你身上为什么总有血腥味?”

云成下意识攥了一下掌心,被袖口和阴影挡住了。

“洗一洗就没有了。”他不想多提,继续说刚刚的话, “你晚上不要乱跑, 刺客很危险。”

“都处理干净了。”赵宸贺诚恳地说, “其实我很厉害, 也能打。就算昨天喝了酒,那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昨晚还跑来找我?”

“比起处理掉他, 我有更重要的事。”赵宸贺同他站在一起, 影子不长不短, 不够重, 但够清晰, “先找到你。”

云成今晚说话很慢,话在心底转几圈才会问出口。

“咱们今晚还回韩将军家里睡吗?”他提议,“要不去澄阳楼住一晚?”

赵宸贺也反问的很慢, 似乎也在犹豫:“咱们俩, 一起?”

云成点头:“好几天没有一起睡了, 我有点……”他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需要你。”

月光下,赵宸贺的唇线绷直了。

他被一句话撩出了反应,但是面上不动声色。

“你还找我一起?”赵宸贺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我的意思是,我们还能在一起睡?”

云成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一起睡。

赵宸贺换了一个问法,他指了指云成的手:“那我现在能牵你的手吗?”

云成迟疑着点了点头。

赵宸贺牵上他的手,拉着他顺着街道往前走。

云成不明所以,只觉得拉着自己的手掌温度奇高,带着隐约的汗意。

他们携手同行,从空旷的城边缘地区慢慢往回走,湿意凉意全都近不得身。

赵宸贺眼睛里一直挂着笑。

云成则敏感的没有开口。

他们在黑夜中散步,直到赵宸贺问:“这算是你答应跟我在一起了吗,云成?”

云成看向他。月光和微风将他的凌厉和温顺柔和到了一起,在这氛围下恰到好处。

赵宸贺补充道:“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

云成这次答的很慢:“我考虑了一下,你要跟我在一起也行。”

赵宸贺直勾勾的盯着他,他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试图吞下口水的喉咙也停止动作,脚步放得更轻更缓了。

“我这灶膛虽冷,但是柴火多了,也值得一烧。”云成点着头,又提议,“你可以像宋礼明一样,咱们拜把子兄弟,歃血为盟,磕头就是一辈子。”

片刻之间,凌厉感占了上风,令他的鼻梁都显得不近人情起来。

赵宸贺陡然停下脚步。

他很费解,随即想到了之前闻到的血腥味,“你跟宋礼明拜把子了?”

他看着云成,云成也看着他。

波谲云诡中,云成点了一下头。

“这他妈什么时候的事?”赵宸贺难以置信,“你们还放血了?还跟他一起磕头了?”

云成另一只手被袖口挡着隐隐作痛,他才割了掌心,又挨了戒尺,强忍着没有挣扎。

“今天的事。”

“你跟他拜把子为什么不跟我说?”赵宸贺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看到掌心上面横切着一道半指长的伤口,还有红肿的痕迹,“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你们两个拜把子?手心谁打的??”

云成不想回答后面的问题,他从刚出来就心情不佳。

他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宋礼明后头站的人确实比较硬,只是交朋友又不一味讲究门当户对,投缘就……”

“他后台硬?”赵宸贺打断他,又反问了一遍,“你觉得他后台硬,自己比不上他?”

云成闭了嘴。

“是,你爹当年谋反失败,是太上皇盖章的乱臣贼子。可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当今是谁坐在龙椅上。”赵宸贺低嗤了一声,“是你嫡亲的大哥。此一时彼一时了云成,十八年前的事情早就翻篇,现在是你们忠勤王府的天下了。”

夜风还在轻轻的吹,月亮倚在半空中的枝丫上不动,地上的影子就像凝固了一半烙在街面上。

忽的一闪,远处的高空炸了一朵烟花,把迎着光的赵宸贺脸上照亮了一瞬。

云成从他脸上看到了很多。

那都是与当初他初到京都,求到他跟前时截然相反的表情。

远方的烟花接二连三的爆开,把夜晚鼎沸的人声推得更加热烈。

“对不起。”他们俩同时说。

赵宸贺:“你先说。”

云成抿了抿唇,说:“你说。”

赵宸贺握着他的手依旧,但是已经不再用力。

他盯着云成的目光非常深且复杂:“我之前不该趁着你刚到京中孤立无援,跟你谈下那种条件。我诚恳的跟你道歉,希望你能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之前觉得云成孤身一人,王府指望不上,皇上更指望不上,他只是一个被遗忘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年轻人。

孤身一人长大,孤身一人行走在人世间。没有人在意。

但是他现在也是由衷的觉得云成得天独厚,忠勤王府的其他人都是庶出,皇上也倚重栽培他,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自己。

十个宋礼明也比不上一个云成。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赵宸贺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想法已经跟当初截然不同。

他说:“感情这种事比不得其他,所以我想,云成,你能……给我个机会吗?”

云成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其实他刚刚想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利用你。我拿了你的东西,又享用着你的身体”,但是看着赵宸贺看向自己的眼神,他说不出口。

“你不用道歉。”云成说,“你要在一起或者继续维持原来的关系,我都可以。”

赵宸贺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说起。

云成追问:“你想要什么?”

赵宸贺知道自己遭报应了,云成说出这话,就代表着他不喜欢自己。

或许喜欢,但绝对不是情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云成还在月光下用期许的目光看着他,期待他能提出一些条件。

赵宸贺心道,我不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远方的烟花落尽,深秋的夜色反扑而来,整个天空都变暗了。

风悄悄地停了。

邵辛淳在静谧与黑暗中被秘密压往勤政殿,同一时刻,忠勤王府的李升垣已经跪在了殿门外。

殿前的灯笼打的很暗,巍峨的大殿练成一片黑影,在夜里看来格外吓人。李升垣跪在地上犹如一尊石像。

虽然邵辛淳只是关禁闭并没有受刑,但是他脚步踉跄不安,整个人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路过跪在地上的李升垣时他脚下一停,但是来不及说话就被福有禄半迎半架的带进了内殿,丢在了窗塌前。

天昌帝捧着杯热茶,看他进来也不说话,只耷拉着眼皮。

邵辛淳老老实实的跪好,天昌帝仍旧不说话,盯着桌上的奏呈喝了一口茶。

那茶盏放回桌上的声音惊到了邵辛淳,吓得他将头埋的更低了。

天昌帝喝完了一盏茶,终于把视线转向了他。

“邵卿。”

“皇、皇上,微臣在。”

天昌帝示意福有禄拿奏呈给他看,邵辛淳缩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看了。

天昌帝靠着软垫子,从很厚重的毛领子里露出嘴巴:“是你写的吗?”

这奏呈上写的仍旧是之前云成的那个刺杀案,邵辛淳在赵宸贺的提点下,改了一番说辞,把原本写好的‘怀疑刺客是大内侍卫’,改成了‘是将军府派的人’,把污水泼到了沈欢的头上。

邵辛淳已经为这事关了禁闭,吃了苦头。

他在阴影中闭了闭眼,说:“回皇上,是微臣写的。”

“有人告诉朕,你查出来的刺客是大内侍卫,还把这消息告诉给了云成,想要离间我们兄弟感情。有这事吗?”

邵辛淳在短短数息中想了许多,如果说有,那皇上势必要追究,如果说没有,那就算是承认了凶手确实是大内侍卫。

首先自己就犯了欺君之罪。

这回怎么都不能善了。

此刻他才想到,之前沈欢找他时的留下的那句挑衅‘“如果你跪下求我,我会跟王爷商量,留你一条全尸”’,那根本不是挑衅,他已经打算好了要置他于死地。

邵辛淳紧紧扣在地上的手在发抖。

他并不多怕,他只是愤恨、不甘。

邵辛淳吸一口气:“臣之前怀疑刺客是大内侍卫,但是这样一来,难免伤了您和十二爷的兄弟之情,于是改写其他。这事寺丞寺卿知道,沈少府知道,三爷也知道……皇上,臣冤枉。”

天昌帝见他攀扯别人,本就不虞的面色更加低沉。

但邵辛淳还是要说:“臣关禁闭的时候,沈少府曾经找过臣,他说如果我跪下求他,那他会跟王爷商量,留我一条全尸。臣不得不怀疑,沈少府同三爷暗中往来,将消息泄露给十二爷,图谋不轨。”

天昌帝仰头微微阖上眼,从鼻子里呼出来的细长气息延续了很长时间,才见他半睁开寡淡生硬的双眼。

他之前听云成说起李升垣的时候就留了心,此刻听邵辛淳将矛头指向他,也并不意外。

“你一个小小评事,他们图谋你什么?”

“我的老师。”邵辛淳垂了半晌的头抬起,第一次望向天昌帝,“沈少府同何尚书不对付,想要除之后快,先拿我开刀。”

“那跟老三有什么关系?”

邵辛淳此刻不抖了:“沈少府身后站着西北军营,那里都是将军府的旧部。三爷助他铲除异己,他助三爷离间您和十二爷的兄弟情义,谋权篡位。”

“大胆!”话音刚落,天昌帝已经将茶盏扫落在地,啪啦几声碎响。

守在门边的福有禄腿软跪倒,随即飞快的爬起来,叫人重新端了一杯茶来。

“皇上您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福有禄把新茶搁在天昌帝手边,一边小声地劝,“三爷就跪在门外,若是一人分说不清,再把沈少府传唤进来就是了。”

天昌帝死死盯着邵辛淳。

邵辛淳下定决心,扑在地上,一口咬死:“臣冤枉!”

天昌帝呼吸短促,抿唇片刻,重重推开茶盏:“叫李升垣滚进来。”